云隐轩内,清茶氤氲,檀香袅袅。
短暂的交谈并无太多波澜,苏珩言辞风趣,见识广博,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可能涉及身份来历的试探,只谈风月与云归城趣闻。
苏珩便顺势发出邀请:“今日与二位相谈甚欢,奈何此处虽雅,终非畅谈之地。寒舍就在左近,备有薄酒清茗,不知二位可否赏光,容苏某一尽地主之谊?”
他的邀请看似随意,目光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期待,仿佛真心想结交这两位与众不同的“朋友”。
君无双略一沉吟,目光与宋倾芜无声交汇一瞬。宋倾芜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
“如此,便叨扰苏公子了。”君无双应下。
苏珩府邸坐落于云归城最清幽的东区,与赌坊的喧嚣判若两个世界。高门大院,亭台楼阁,无不彰显主人家的富贵与品味。
然而,在穿过一道月洞门,行经一处僻静院落时,走在一旁的宋倾芜脚步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
那院落看似荒废,朱门紧闭,墙头探出几枝枯瘦的藤蔓。
但就在方才一瞬,她清晰地感知到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纯粹的能量波动,似水纹荡漾,又似琴弦震颤,与她体内某种沉寂的力量产生了细微的共鸣。
那波动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她确信并非幻觉。
她面色如常,继续前行,清冷的眸光却似无意般扫过那院落,将其位置与特征刻入心底。
晚宴设在水榭,精致而周到。
苏珩谈笑风生,妙语连珠,君无双偶尔应对,气氛看似融洽。
宋倾芜静坐一旁,沉默寡言,仿佛只是君无双一道清冷的影子。
宴至中途,宋倾芜以不胜酒力、需吹风醒神为由,暂离席面。
苏珩立刻吩咐侍女小心引路伺候。
离开水榭,宋倾芜挥退侍女,独自在园中漫步,看似随意,步履却悄然向着那处僻静院落靠近。
越是接近,那股特殊的感应越是明显,虽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然而,不等她真正靠近,便察觉到暗处至少有三道不弱的气息隐匿,明里亦有护卫巡逻,守卫之森严,远超府中其他重要场所。
她不愿此刻打草惊蛇,遂若无其事地转向他处,片刻后便返回了水榭。
夜色渐深,宴席终散。
苏珩亲自将二人送至客房院落,安排周到后方才离去。
万籁俱寂,月过中天。
确定君无双房中气息平稳悠长,应是已然入定或安寝,宋倾芜的身影如一抹轻烟,悄无声息地滑出客房,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她避开了所有明岗暗哨,身形在阴影中穿梭,再次来到了那处僻静的院落之外。
夜色下的院落更显荒凉孤寂,连虫鸣似乎都远离此地。
那股能量波动在夜间似乎变得清晰了些许,如同黑暗中无声的呼唤。
她凝神感知片刻,选中一个守卫交接的瞬间,足尖轻点,身影如鬼魅般越过墙头,落入院中。
院内景象与外界所感截然不同!
并非想象中的残破,反而异常整洁,只是空无一物,唯有院落中央,矗立着一块布满奇异苔藓的灰褐色巨石。
那能量波动,正是源自这块巨石!
就在她双脚触地,目光锁定巨石的刹那——
异变陡生!
周遭景象如同被打碎的琉璃般骤然扭曲、崩裂!
水榭、庭院、月色、巨石……一切瞬间消失无踪。
她仿佛一脚踏入了虚无,强烈的空间置换感袭来,眼前先是绝对的黑暗,随即,一片光怪陆离、色彩扭曲的幻境在她眼前轰然展开!
不再是苏府的院落,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盛放着血色曼珠沙华的彼岸花海。
天空是诡异的紫红色,流云如泣血。
花海中央,一个模糊的身影背对着她,长发如墨,衣袂翻飞,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悲伤与……
一种让她灵魂震颤的熟悉感。
她试图调动灵力,却发现周身气息滞涩,如同陷入无形的泥沼。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而有力的大手猛地从她身后的虚空中探出,精准地扣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猛地将她向后一拽!
宋倾芜心头剧震,正欲反击,却嗅到了一缕极其熟悉的、冷冽如雪松的气息。
是君无双!
他竟也跟来了?!
而且,他并非与她一同陷入,而是……直接撕裂了这幻境的一角,强行介入?!
幻境因这外来力量的闯入而剧烈波动,血色花海翻腾不休。
君无双的身影自扭曲的光影中一步踏出,面色沉凝如寒潭,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先是迅速扫过她,确定她无恙后,便立刻锁定了花海中央那个模糊的身影,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冰寒与杀意。
“何人设局?”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之威,在这诡异的幻境中轰然回荡。
而那花海中央的身影,在这声质问下,竟开始缓缓转身……
手腕被牢牢扣住,那力道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是属于君无双的、熟悉的掌控感。
宋倾芜心头凛然,强行压下因这突兀接触和诡异环境而生出的波澜,清冷的眸光与他一同投向那剧烈扭曲的幻境核心。
然而,预想中的事情并未发生。那血色花海中央模糊的身影并未转身,反而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般荡漾开来,景象骤然变幻!
硝烟弥漫,尸横遍野。
红衣女子与一个戴着玄色面具的男子背靠着背,在敌军的包围圈中奋力厮杀。
他的剑法凌厉精准,她的身法灵动诡谲,两人明明相识不过数日,却在生死边缘磨砺出惊人的默契。
他寡言少语,姿态冷漠,但每一次格挡,每一次突进,都恰好护住她的空门,与她配合无间。
敌军如潮水般涌来,突围希望渺茫。
“我去引开东侧主力,你伺机突围,寻援兵!”她喘息着,声音因厮杀而沙哑。
“不行。”面具下的声音冷硬,带着不容反驳的决绝。
“这是唯一的机会!”她急道,目光决然,“信我,我一定会活着回来找你!”
话音未落,她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剑光引动了大部分敌军的注意。
他伸出的手徒劳地抓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没入敌潮,面具下的眼眸,是她未曾得见的、瞬间猩红的暴怒与……恐慌。
——画面陡然切换。
阴森的敌军大营。她被铁链锁住,押至首领帐前。
那首领看着她狼狈却难掩绝色的面容,眼中闪过淫邪的光,大笑着对左右说:“看来老天待我不薄,竟送来如此绝色新娘!来人,给她换上嫁衣,今夜本将军便要洞房花烛!”
红烛高燃,帐幔刺目。
她穿着被迫换上的大红嫁衣,头盖喜帕,安静地坐在床沿。
脚步声靠近,带着浓重的酒气和志得意满。
冰冷的剑尖挑开了鲜红的盖头,露出她那张惊心动魄、此刻却带着一抹奇异笑意的脸。
那笑容,明媚如春花,却冷冽如冰刃。
敌军首领一怔。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袖中暗藏的短剑如毒蛇般刺出,精准无比地没入了他的心脏!
速度快到极致,狠辣到极致!
营帐外瞬间炸开锅,喊杀声四起。
她趁乱冲出,与一支恰好杀入敌营的援兵汇合,那是……安平侯的旗帜!
她与他们并肩血战,一路杀出重围,身上添了无数伤痕,鲜血浸透了残破的嫁衣。
在冲出最后一道防线,看到远处城池轮廓时,她终是力竭,眼前一黑,向前栽倒。
预期的冰冷地面并未到来,她落入了一个带着清冽气息的怀抱。
再次睁开眼,是在一个干净雅致的房间里。
床畔坐着一位温润如玉的公子,正关切地望着她。
他的袖口,用银线绣着一个小小的、独特的剑形穗纹。
那一刻,她视线模糊,心神激荡,那记忆最后并肩作战的身影与眼前这温和的救命恩人重叠,那袖口的剑穗纹样,与她记忆中面具男子甲胄上的一处破损痕迹何其相似……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宋轻芜终于明白当初林湛所说的话,原来自己当初竟错认至此,林湛、安平侯,往事种种终于都解开了谜团。
就在宋倾芜以为幻境随着那巨石光芒的黯淡而彻底结束,心神稍懈的刹那,周遭的景象再次如同水纹般剧烈波动、扭曲!
方才清晰的院落、身侧的君无双,如同褪色的水墨画,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天地置换,荒野孤寂。
她赫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荒凉的原野,寒风萧瑟,枯草连天。
四周空无一人,连君无双的气息也彻底消失,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她一个活物。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感攫住了她,但她定下心神,清冷的眸光扫视四周。
远处,似乎有模糊的人影。
她悄无声息地靠近。
那是一个衣着素朴、面容憔悴却难掩雍容气度的妇人,正带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跪在一个简陋的、甚至没有墓碑的土坟冢前。
空气中弥漫着深切的悲恸与压抑的恨意。
妇人紧紧握着男孩瘦削的肩膀,声音嘶哑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一字一句地刻入寒风:
“景昀,我的儿,你记住,”她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子,望向那空坟,“这坟冢之下,并无你父骸骨,他死得不明不白!你的父亲,本是名正言顺的国君,是这万里江山的继承人!而你,本该是尊贵的太子!”
男孩,名唤景昀,有着一双远超同龄人的、深邃而沉静的眼眸。
他听着母亲的话,小小的身体绷得笔直,没有哭泣,没有畏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是你那狼子野心的叔父,”妇人的声音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他弑兄篡位,夺了你父亲的江山,害得我们母子流离失所,隐姓埋名!这血海深仇,你刻骨铭心,永生不忘!”
男孩抬起眼,那眼神中燃烧着与年龄截然不符的野火与冰霜,他重重叩首,声音稚嫩却斩钉截铁:“母亲,孩儿记住了!这江山,是父亲的!孩儿发誓,必当夺回属于我们的一切,为父亲报仇雪恨!”
——画面飞速流转。
宋倾芜如同一个无声的旁观者,看着那名为景昀的男孩,如何在母亲的教诲与仇恨的滋养下,于远离权力中心的中山之地蛰伏成长。
又看着他隐去身份,投身行伍,从一个最低等的士卒做起,在血与火中磨砺,在阴谋与厮杀中攀爬。
她看到他脸上的稚气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坚毅与冷酷。
看到他在战场上悍不畏死,运筹帷幄,凭借赫赫军功,一步步赢得“安平侯”的爵位,名震四方。
看到他如何暗中积蓄力量,编织庞大的势力网络。
最终,她看到了那场席卷燕昭的滔天巨浪!
安平侯姬景昀,这个承载着复仇之火归来的先太子遗孤,打着“清君侧、正王统”的旗号,里应外合,挥师直指燕昭国都!
铁蹄踏碎了她曾经熟悉的宫阙,烽火燃尽了燕昭最后的安宁。
——国破,家亡。
幻境中虽未直接展现她父王兄长的结局,但那冲天的火光,那惊慌的奔逃,那象征姬氏皇权的旗帜在烈焰中倒塌的场景,与她记忆中最惨痛的部分彻底重叠!
原来如此!
真相竟是如此残酷而讽刺!
颠覆她家国,让她从云端跌落尘埃,背负血海深仇隐姓埋名的罪魁祸首——安平侯姬景昀,他本身竟也自认为是复仇者!
他一直坚信,是她的父王杀兄夺位,他所有的行动,颠覆燕昭,屠戮姬氏王族,在他自己看来,不过是拿回原本属于他父亲的一切,是正义的复仇!
巨大的冲击让宋倾芜心神剧震,几乎站立不稳。
她一直以来的仇恨目标,突然间被置于这样一个完全不同的因果链条之中。
安平侯不是无缘无故的叛乱者,他是另一个悲剧的产物,是另一段王权血腥更迭的复仇之刃!
这认知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她坚固的心防。
她一直赖以支撑的复仇信念,在这一刻,似乎被动摇了根基,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与彷徨。
然而,就在这时,幻境再次开始剧烈摇晃,荒野、坟冢、征战的画面如同破碎的镜片般剥落。
一股强大的拉扯力传来,伴随着君无双那熟悉而冷冽的气息,强行介入了这片即将崩溃的幻境空间。
“阿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穿透了幻境的壁垒。
宋倾芜猛地回神,在景象彻底消散前,最后看了一眼那幻境中少年那双充满仇恨与野心的眼睛,随即强行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压下,冰封,重塑。
当眼前的景象重新稳定下来时,她发现自己依旧站在那僻静的院落中,身旁是眉头紧锁、正以自身强大力量强行压制巨石异动的君无双。
他收回按在巨石上的手,看向她,目光锐利如刀:“这异物竟能连环触发幻境,你方才陷入了何处?”
宋倾芜迎上他的目光,脸色微微有些苍白,那是精神力消耗过度的正常表现,眼神却已恢复了惯常的清冷与平静,仿佛刚才那足以颠覆认知的幻境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噩梦。
“一片荒野,看到些不相干的零碎画面,大约是这石头胡乱捕捉的世间执念。”
她语气淡漠,轻描淡写地将那惊心动魄的真相掩盖过去,“无甚紧要。”
复仇的道路,在她眼前,突然变得无比复杂。
? ?争取25年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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