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经略府。
张伟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他面前摊着两份报告。
一份来自小田原城，是夏原吉递交的初步资产评估报告。上面用细密的蝇头小楷，罗列了北条家百年积累的财富：土地三十七万石，在册户籍五十四万，金银储备折合白银九十万两，各类古董、名物、书画一千三百余件……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个古老家族的哀嚎。
报告的附录里，特别提到了岛津岁久的工作。他不仅评估了有形资产，还别出心裁地提出了“耗费之累”和“浮动之产”的说法。比如，他将北条家过于复杂的家臣体系和臃肿的俸禄支出评估为“糜费之根”，建议进行“裁汰冗余，以节其流”。他还发现北条氏政的某个远房亲戚在能登国拥有一座小盐场的所有权，立刻将其列为“可追索之浮财”，并建议派出法务人员前去“交涉”。
“这条疯狗，现在进化成华尔街的秃鹫了。”张伟看着报告，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夏原吉在报告末尾写道，自从清算团队进驻小田原城的消息传开后，整个关东地区的大名都派来了使者，主动询问是否可以“预购”株式会社的“航路平安牌”，并表示愿意遵守“市场规矩”。恐惧，是最好的说客。
另一份报告，来自堺港。是蓝玉用他那龙飞凤舞的字迹写就的“差事简报”。与其说是简报，不如说是一张账单。上面详细记录了“匠造支援小组”进驻南蛮屋一周以来的所有“功绩”：
“协助木下承揽商换装火炮三十门，收取用度一万五千两。”
“传习优等炮手一百名，收取课钱一万两。”
“为木下承揽商装设‘账目通联法’，连同机要之费，共计三千两。”
“小组人员一周食宿及惊扰安抚之费，共计八百两。”
……
总计，木下藤吉郎的“龙神舰队”还没正式出海为东家赚钱，就已经欠下了三万八千八百两白银的借款。
简报的最后，蓝玉用潦草的字迹写道：“那猴子最近见我就躲，但活干得还行。信长那老小子派人传话，让猴子忍着，好好学。我看他们是想偷师。大人放心，我卖给他的炮，都是次一等的。里头的旋纹之秘，我跟他们说需‘按时保养’，每次保养，得另算钱。”
张伟看完，不禁笑出声。蓝玉这个粗中有细的家伙，去当催债的监军，真是人尽其才。
一切似乎都在按照他的剧本，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东国北条，已被钱粮锁喉，关东平原的整合指日可待。西国织田，被套上了“考成”和“承揽商”的双重枷锁，在规则内为他打工。整个日本，正在从一个战火纷飞的棋盘，变成一张井井有条的财务报表。
然而，就在他心情舒畅之时，沈炼神色凝重地快步走了进来。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份用火漆加急密封的文件，放在了张伟的桌上。
信封上，印着一个陌生的徽记：一个十字架，缠绕着一艘扬帆的三桅帆船。
张伟的眼神一凝，拆开了文件。
情报来自平户港的商站，内容很短，但信息量巨大。
三天前，一支由三艘“卡拉克”式大帆船组成的舰队，未经许可，强行闯入了平户港。舰队悬挂着葡萄牙王国的旗帜，但其为首者，却是一名身穿耶稣会教士服的西班牙人，名叫巴尔范·德·奥尔蒂斯。
他们没有进行贸易，而是直接在平户外海的一座小岛上登陆，驱逐了当地的渔民，迅速建立起一座拥有炮台和胸墙的武装据点，并称之为“圣地亚哥传教站”。
更关键的是，他们并非孤军。九州岛原地区的大名，有马晴信，公开宣布皈依天主教，并接受了奥尔蒂斯赠予的二十门佛郎机火炮和三百支火绳枪。作为回报，有马晴信宣布，其领地内的所有贸易，将由耶稣会独家代理，并拒绝承认大明株式会社的任何“航路管辖之权”。
报告的最后一句话，让张伟的瞳孔微微收缩。
“奥尔蒂斯宣称，他们带来的不是商品，是主的福音。凡信奉我主者，皆可得永生与力量。凡阻挠福音传播者，皆为异端，当以火与剑净化之。”
“福音？”夏原吉正好也走了进来，看到这份情报，皱起了眉头，“这是一种新的货物吗？他们打算如何定价？”
“不，夏会计。”张伟将情报放下，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这不是货物，这是名号大义。他们玩的，是另一套章法。”
沈炼补充道：“我们查了。这个巴尔范·德·奥尔蒂斯，是耶稣会东方教区的副会长，以手段强硬、狂热着称。他背后，是西班牙和葡萄牙在远东的全部殖民势力。他们不是来做生意的，他们是来划分地盘，传播信仰，建立属于他们的秩序。”
张伟缓缓站起身，走到巨大的日本地图前。他的目光，从东国的北条，移到西国的织田，最后，落在了九州西南角那个不起眼的小点——岛原半岛。
织田信长，是要在规则内，成为最强的玩家，最终掀翻牌桌。
木下藤吉郎，是想利用规则的空子，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
北条氏政，是规则的牺牲品。
而现在，来了一个新的玩家。
他不想玩张伟制定的这套“商业规则”。他带着自己的规则、自己的大义和自己的本钱（上帝），直接在棋盘的另一端，摆下了另一副棋局。
他们不是来当承揽商的，他们是来争夺天下的。而且，他们的目标，可能不仅仅是日本。
“有意思。”张伟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兴奋，“他们用上帝的许诺来撬动大名，我们用银子。那就看看，在日本这片土地上，是虚无缥缈的天国更值钱，还是实实在在的黄金，更有分量。”
他转过身，下达了新的指令。
“通知蓝玉，让他‘租’一艘‘海东青’给木下藤吉郎，让他去‘处置’一下有马家的‘违约之举’。告诉藤吉郎，这是他成为‘金牌承揽商’的第一次考评。办成了，他欠的债，可以免去两成。”
“通知岛津岁久，让他准备一份关于耶稣会在远东所有产业、商路和势力的估算清册。我要知道，我们的新对手，家底到底有多厚。”
“最后，”张伟的目光扫过沈炼和夏原吉，“沈炼，去一趟安土城，见信长。告诉他，日本来了一群不守规矩的‘南蛮人’，问问他这位‘日本总管领’，打算怎么维护他治下的秩序。夏会计，你跟我来。”
夏原吉跟着张伟走进内室。张伟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几个字。
“新财路：军资借契。”
他将纸条递给夏原吉。
“去算一算，打一场针对有马家和葡萄牙舰队的仗，需要多少钱粮。然后，以此总额为本，拟一种年利一成的短期借契，向全日本的大名、豪商公开发卖。”
夏原吉的眼睛瞬间亮了。
张伟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我们要让所有人都明白一个道理。在这片土地上，即便是战争，也必须按照我们的规矩，明码标价地进行。”
一场由商业规则、宗教狂热和地缘政治交织而成的新风暴，正在九州外海，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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