堺港，南蛮屋。
木下藤吉郎将手中的那份《壹号军资借契》的抄本，揉成一团，又缓缓展开，再揉成一团。如此反复，那张上好的美浓纸，已经变得像他此刻的心情一样，皱巴巴，不成形状。
他的对面，是他的军师黑田官兵卫，和那位阴魂不散的“监军”——蓝玉。
“也就是说，”藤吉郎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打磨过，“我们豁出性命去九州打生打死，那些京都和堺港的公卿、商人，只要坐在家里喝着茶，就能分走我们用命换来的红利？”
“话不能这么说，木下承揽商。”蓝玉翘着二郎腿，一边用小指掏着耳朵，一边懒洋洋地开口，“你们是‘军事承包商’，是执行方。人家是‘股东’，是投资人。没有投资人的本金，你拿什么换火炮，发军饷？这是经略大人定下的规矩，叫‘风险共担，利益共享’。”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张新的账单，轻飘飘地放在桌上，推到藤吉郎面前。
“再说了，大人对你这次的‘考评’可是很重视的。特意让沈大人那边，调拨了一艘实验性的‘海东青’级快船给你用。喏，这是租借的费用，以及配套的‘百里传音螺’通讯法器的使用费，还有随船一百名‘特级炮手’的出差补助。零零总总，不多，也就五万两。打了胜仗，可以从你的两成免债额度里扣。”
藤吉郎的眼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五万两！
他那支“龙神舰队”还没出港，欠株式会社的债务，就已经从三万八千八百两，飙升到了八万八千八百两。这哪里是去打仗，这分明是背着一座金山去游泳！
“蓝将军……”黑田官兵卫适时地开口，他的语气比藤吉郎要平静得多，“这次的敌人，是南蛮人和他们支持的有马家，非同小可。不知经略府可有什么锦囊妙计？”
“妙计？”蓝玉嗤笑一声，站起身，走到藤吉郎身边，像拍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让藤吉郎的身体猛地一沉。
“经略大人的妙计，就是这张价目表。打赢了，什么都好说。打输了，你和你的龙神舰队，就会成为株式会社资产负债表上的一笔‘坏账’。至于坏账该怎么处理……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蓝玉说完，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转身大步离去。只留下一句话在空气中回荡：“船已经到港了，猴子，别让你的股东们等太久。”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藤吉郎才将脸上那副屈辱和愤怒的表情，一点点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扭曲的亢奋。
“官兵卫。”他低声道。
“属下在。”
“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他们的做法。用钱来衡量一切，用账本去驱动所有。战争、人命、忠诚……在他们眼里，都只是可以加减乘除的数字。”藤吉郎的眼睛里，燃烧着一股火焰，“他们看不起我，把我当成一只耍把戏的猴子，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账房打手。”
“主公……”
“但是！”藤吉郎猛地一拳砸在桌上，“他们也教会了我一件事。只要能赢，只要能为股东们创造出足够的利润，猴子，也能坐上牌桌！这一仗，我们不仅要打，还要打得漂漂亮亮！我要让张伟，让信长公，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我木下藤吉郎，到底值个什么价码！”
黑田官兵卫看着状若疯魔的主公，心中一叹。他知道，这头被锁链束缚的猛兽，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要么，摔得粉身碎骨；要么，就真的能长出翅膀，一飞冲天。
“主公，”官兵卫冷静地分析道，“蓝玉虽然可恶，但他说得对。‘海东青’是我们的利器。南蛮人的大船，必定船坚炮利，但笨重迟缓。我们的优势，在于快。以快打慢，避其锋芒，寻其弱点。”
“弱点……”藤吉郎的眼睛亮了起来，“南蛮人是过江龙，根基不稳。他们的弱点，就是有马晴信那条地头蛇！打蛇，就要打七寸！”
三天后，九州岛原外海。
海风中带着咸湿的腥气。木下藤吉郎站在“海东青”号的船头，心中感慨万千。
这艘船，比他麾下所有的安宅船都要快，船身狭长，线条流畅，如同海面上的一支离弦之箭。船上的火炮，也比他从堺港买来的那些要精良得多，炮身闪烁着暗沉的金属光泽，炮口内隐约可见螺旋状的膛线。
这就是差距。赤裸裸的，让人绝望，又让人疯狂嫉妒的差距。
“大人，前方发现有马家的哨船！”了望手大声喊道。
藤吉郎举起单筒望远镜，远处，一艘小早船正慌不择路地向港口方向逃窜。
“蓝将军，可否请您的炮手，给我们露一手？”藤吉郎转身，对着正靠在主桅杆上打盹的蓝玉笑道。
蓝玉眼皮都没抬：“一炮五百两，友情价。打中了，算你的战功。打不中，炮弹钱照付。你自己掂量。”
“不必了。”藤吉郎脸上的笑容不变，“弓箭手准备！放火箭，把他们的帆给我点着了！我要抓活的！”
他才不会花这冤枉钱。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来打赢这场考评。
数轮火箭射过，那艘小早船的船帆很快燃起大火，失去了动力，在海面上打着转。藤吉郎的船队一拥而上，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其俘获。
船上的几名有马家武士被押到藤吉郎面前，个个吓得面无人色。
藤吉郎没有审问他们军情，反而和颜悦色地让人给他们松了绑，又端上饭团和清水。
“诸位不必惊慌。”藤吉郎笑得像个邻家大叔，“我不是来杀人的，我是来送财路的。你们有马家的主人，背弃了与株式会社的约定，导致株式会社的股东们蒙受了巨大的损失。现在，株式会社公开发售‘军资借契’，凡是参与讨伐有马晴信的，都能分一杯羹。”
他拿出一份借契的抄本，递给那个看起来像是头领的武士。
那武士颤抖着手接过，越看越是心惊。当他看到“目标资产”里清清楚楚地写着有马家的全部领地时，脸色已经一片惨白。
“听着，”藤吉郎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回去告诉你们的同僚。有马晴信的脑袋，现在值五千两白银，外加一份可以在小田原港区优惠购地的凭证。他的信仰，救不了他的命，更保不住你们的饭碗。想清楚，是跟着他一起被‘清算’，还是……换个新老板。”
那武士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看着藤吉郎，像是看到了魔鬼。
“放他们走。”藤吉郎挥了挥手。
一旁的黑田官兵卫会心一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主公这一手，比任何精良的火炮都厉害。
蓝玉在一旁，始终没有作声。他看着藤吉郎的一系列操作，原本轻蔑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异样的神采。这猴子，不光会耍滑头，肚子里还真有点弯弯绕。
他忽然觉得，这次的“监军”差事，或许不会像他想的那么无聊了。
而那艘被放走的小早船，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正载着能瓦解人心的恐怖“福音”，向着岛原城，带去第一波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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