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那番不带稿纸、掏心掏肺的致辞，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情感海啸，席卷了整个礼堂，留下了一片被泪水浸泡过、却又异常温暖的“沙滩”。掌声持续了很久，直到他鞠躬下台，那回荡的声浪仿佛还黏在空气里，混合着哽咽与叹息。
典礼流程继续进行，但所有人的情绪，显然都被刚才那一幕牢牢钉住了，心潮难平。
终于，到了最具有仪式感的环节——颁发毕业证书。
激昂的进行曲响起，试图冲淡那浓得化不开的离愁。学生们按照班级和学号顺序，排成纵队，依次走上主席台，从校长手中接过那本沉甸甸的、暗红色封皮的证书。
轮到七班了。
当第一个七班学生的名字被念出时，台上的校长和领导们，脸上的笑容似乎都更郑重了几分。而台下的目光，也更多了几分专注。这个曾经被视为“垃圾回收站”的班级，如今已是整个青云中学的传奇。
林远站在主席台一侧，作为班主任，他需要协助颁发证书，并为自己班的每一个学生完成“拨穗”的仪式。
第一个上台的是个平时不太起眼的男生，他紧张又激动地从校长手里接过证书，然后走到林远面前。林远微笑着，伸手将他学位帽上的帽穗从右边拨到左边。动作很轻，很标准。男孩激动地说了声“谢谢林老师”，深深鞠了一躬，眼眶有些湿润。
流程平稳地进行着。每一个七班的学生走到林远面前时，眼神都格外不同。那里面不再是课堂上的狡黠、叛逆或迷茫，而是充满了感激、不舍，还有一种即将展翅高飞的明亮。林远一次次地抬手，拨穗，握手，说着“恭喜”、“前程似锦”。他的动作始终温和，笑容始终挂在脸上，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抬手，每一次对视，心里那根名为“离别”的弦，就被拨动一次。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李浩。
李浩穿着宽大的毕业服，依旧掩不住那股子球场上的彪悍气息，但走路的步伐，却比两年前沉稳了许多。他接过校长的证书，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到林远面前。
四目相对。
李浩那张棱角分明、惯常带着些桀骜的脸上，此刻表情复杂。有兴奋，有激动，还有一丝极力隐藏的……无措。
林远抬起手，却没有立刻动作。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让他头疼无比、差点动手、却又在关键时刻展现出惊人担当的少年，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
他想起了第一堂课那声惊天动地的拍桌声；
想起了篮球场上他拼尽全力的身影；
想起了他为了小组积分，逼着组员学习的“凶恶”模样；
想起了他父亲闹到学校时，他眼中那瞬间的崩溃与脆弱；
也想起了他在舞台上，那虽然僵硬却充满力量的舞步……
“浩哥，”林远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用了他们私下偶尔会用的称呼，“以后……就是大学生了。”
李浩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重重地“嗯”了一声。
林远伸出手，郑重地将他那顶学位帽上的帽穗，从右侧，轻轻拨到了左侧。这个简单的动作，象征着稻穗成熟，学子学有所成，可以展翅高飞。
仪式完成。
按照流程，接下来应该是握手，然后下台。
但李浩没有动。
他站在那里，像是脚下生了根，眼睛死死地盯着林远，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那里面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拼命闪烁，挣扎，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滚落下来，在这个硬汉少年的脸颊上划出两道清晰的水痕。
他什么也没说，猛地张开双臂，用一种近乎于球场抢篮板的力道，结结实实地、狠狠地抱住了林远。
林远被他抱得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那拥抱很用力，甚至有点笨拙，勒得他骨头都有些发疼。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看似强壮的少年身体在微微颤抖。
林远愣了一下，随即，心中那片柔软的堤坝再次决堤。他抬起手，轻轻拍着李浩宽厚却依旧单薄的背，像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尽管他知道，李浩早已不是孩子。
“好了，好了……”他低声说，声音也有些哽。
李浩把脸埋在他肩膀的毕业服上，闷闷地、带着浓重鼻音说了一句：“远哥……保重。”
然后，他像是用尽了所有勇气，迅速松开林远，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头也不回地冲下了台，那背影，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台下响起了理解的、善意的掌声和轻笑声。
下一个，是陈小雨。
她像一只轻盈的蝴蝶，走上台来。接过证书，走到林远面前时，她抬起头，那双曾经总是望着窗外、带着疏离和迷茫的眼睛，此刻清澈明亮，盛满了星光。
林远为她拨穗，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这份美好。
“小雨，恭喜你。”他微笑着说，“去了附中，也要继续画下去，画出属于你的更广阔的世界。”
陈小雨用力地点点头。她没有像李浩那样拥抱，只是微微前倾了身子，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柔却无比坚定地说：
“林老师，您是我的光。”
说完，她白皙的脸颊飞起两抹红云，像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赶紧低下头，快步走下了台。但那句话，却像一颗温暖的种子，轻轻落在了林远的心田，生根，发芽。
光吗？林远心想，你们又何尝不是照亮我晦暗前路的光呢？
接着，是吴明。
他依旧是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步伐平稳，表情……没什么表情。接过证书，走到林远面前，推了推眼镜，仿佛等待执行的是一段预设好的程序。
林远为他拨穗，看着他镜片后那双闪烁着理性光芒的眼睛，笑道：“吴明，以后就是大学生了，搞出什么厉害的程序，记得让我也开开眼。”
吴明点了点头，然后，出乎意料地，他主动伸出了手。
林远握住他的手。那手，指节分明，带着一种技术宅特有的、微凉而干燥的触感。
吴明用力地握了握，力道不小，带着一种承诺般的郑重。他看着林远，语气依旧是那种分析数据般的平静，但内容却不再冰冷：
“远哥，等我做出下一个爆款程序。”
没有多余的感谢，没有矫情的告别，就这么一句简单直接、充满他个人风格的话。但林远听懂了，那里面包含的信任、目标，以及一份独特的、属于吴明的认可。
“好，我等着。”林远也用力回握了一下。
吴明松开手，点了点头，转身，步伐稳健地走下台，背影依旧淡定，但林远似乎看到，他下台时，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队伍在前进。
终于，轮到了张晓。
这个总是习惯性低着头、像只受惊小鹿般的女孩，此刻，依旧有些怯生生的。她几乎是挪着步子走上台的，接过证书时，手都在微微发抖。
她走到林远面前，头垂得很低，几乎要埋进胸口。
林远看着她，心中满是怜惜。他想起了那个匿名纸条，想起了她一次次鼓起勇气却又缩回去的手，想起了她成绩一点点进步时那压抑的喜悦。
“张晓，”他轻声唤她，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抬起头来。”
张晓身体微微一颤，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头。她的眼睛很大，很亮，此刻盈满了泪水，却不再是往日的惶恐，而是满满的感激。
林远伸出手，为她拨穗。他的动作格外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帽穗从右到左，象征着她终于走完了这段艰难却充满收获的旅程。
仪式完成。
张晓看着林远，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像李浩那样拥抱，更没有像陈小雨那样说动人的话语。
她只是往后退了一小步，然后，对着林远，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九十度的鞠躬，持续了足足有三秒钟。
她用这种最传统、最庄重，也最耗费气力的方式，表达着她内心无以言表的、最崇高的敬意与感谢。
当她直起身时，已经哭得不能自已，但她看着林远的眼神，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她用力抿着嘴，对他露出了一个带着泪花的、无比灿烂的笑容，然后才转身跑下台。
林远站在原地，感觉自己的心脏被那个鞠躬狠狠地撞了一下，酸软得一塌糊涂。
他继续为剩下的七班学生拨穗，握手，拥抱。每一个，都有着独特的表情，独特的话语，独特的告别方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是泪水的咸涩，是离别的伤感，是青春的躁动，更是浓得化不开的、名为“感恩”的馥郁芬芳。
这小小的拨穗动作，这短短的几秒钟对视与触碰，仿佛浓缩了两年的所有光阴。它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庄严的注脚，为这段彼此折磨、彼此成就、彼此温暖的旅程，画上了一个带着泪痕与微笑的、圆满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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