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最后一批学生，婉拒了那几个本地生“远哥，一起去吃个散伙饭呗”的邀请，林远独自一人，拖着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身体，漫无目的地走在骤然安静下来的校园里。
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烈，透过繁茂的香樟树叶，在水泥路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蝉鸣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聒噪，撕心裂肺地喊着，像是在进行一场告别夏天最后的狂欢。操场上空无一人，篮球架孤零零地矗立着，失去了碰撞与呐喊的陪伴。
喧嚣，极致的喧嚣，在过去的几十个小时里，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掌声、哭声、笑声、叮嘱声、火车汽笛声……各种声音的碎片还在他耳蜗里嗡嗡回响，形成一种诡异的余韵。
而现在，海啸退去，留下了一片死寂的，被掏空的海滩。
他的脚步，又一次不受控制地，将他带回了那栋熟悉的教学楼，带回了那间位于顶层尽头、铭刻了他两年所有喜怒哀乐的教室——高三（七）班。
门没锁。他轻轻一推，吱呀一声，仿佛推开了时光的某一扇厚重门扉。
阳光正好，从西面的窗户斜射进来，将大半个教室照得一片通透，金灿灿的。光线中，无数微尘像金色的精灵，在无声地、缓慢地飞舞。
教室，和他昨天离开时一样，又完全不一样。
桌椅被离校的学生们摆放得异常整齐，横平竖直，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透着一股刻板的、告别式的规矩。桌面上干干净净，没有了堆砌如山的课本试卷，没有了各种奇形怪状的文具和偷偷藏起来的漫画小说，甚至连刻画的痕迹都被细心擦拭过，只留下岁月磨损的木纹。
黑板被擦得锃亮，墨绿色的板面反射着阳光，晃得人有些眼晕。上面没有了密密麻麻的公式，没有了随手画下的地图，没有了值日生名单，更没有了他那手算不上好看的板书。只有右下角，还残留着某个学生用湿抹布无法完全擦掉的、用白色粉笔狠狠写下的“毕业快乐！”的模糊印记，像一声叹息的尾音。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教室后方。
那面曾经色彩斑斓、战况激烈、承载了无数“勾心斗角”与热血沸腾的“积分挑战赛”榜单，此刻，已经变得一片空白。
所有手写的小组名字——“浩气凛然”、“明察秋毫”、“雨你无瓜”……全都消失了。那些用彩色磁贴标记的、不断变化的积分条，也都被取了下来。只剩下光秃秃的、带着些许胶痕和磁铁印记的白色底板，像一块失去了所有记忆的苍白画布，沉默地诉说着一切的终结。
极致的喧闹过后，是极致的宁静。
这种静，不是夜晚备课时的静谧，不是学生考试时的安静，而是一种……失去了生命律动的、真空般的死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静得能听到阳光移动的声音，静得让人心慌。
林远慢慢地走到讲台后面，那是他站了两年的位置。他习惯性地用手摸了摸讲台桌面，指尖触到一层细细的粉笔灰。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动作迟缓得像一个年迈的老人。
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他吞没。
再也没有李浩在下面拍桌子瞪眼了；
再也没有陈小雨望着窗外发呆了；
再也没有吴明戴着耳机手指如飞了；
再也没有那群小兔崽子为了一分两分跟他据理力争了；
再也没有人会在课后围着他，问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了；
再也没有人会在匿名纸条上写“老师今天没拖堂”了……
这个地方，曾经充斥着的吵闹、顶撞、抱怨、偶尔的欢笑和更多时候的鸡飞狗跳，那些曾经让他血压升高、头疼不已的一切，此刻都成了无比珍贵、却又再也抓不住的回忆。心脏像是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透着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钝痛。
然而，在这铺天盖地的失落深处，另一种情绪，也如同深海的暖流，悄然涌动。
是成就感。
他看着这间空旷、整齐、干净的教室，仿佛能看到这两年来，在这里发生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从最初的混乱无序，到后来的积分竞争，再到最后冲刺阶段的团结拼搏……这间教室，见证了一场多么不可思议的蜕变。不仅仅是学生们的蜕变，也是他自己的蜕变。
他想起了李浩从差点动手到学会克制，想起了陈小雨从封闭自我到自信绽放，想起了吴明从沉迷虚拟到创造现实，想起了张晓从透明自卑到勇敢说谢……这每一个转变，都像是一笔笔浓墨重彩，绘制出了这间教室灵魂的底色。
这空荡，不是因为一无所有，而是因为曾经的拥有太过饱满，太过喧嚣。这寂静，是战火平息后的战场，是盛宴散场后的余温，是雏鸟离巢后，老巢的沉默守望。
失落与成就，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如同冰与火，在他胸腔里激烈地碰撞、交织，让他一时间竟有些茫然，不知该悲该喜。
他的目光落在讲台上，那本深蓝色星空封面的、厚得像砖头一样的留言册，安静地躺在那里。是昨天学生们“围攻”他时，他慌乱中放在这儿的。
他伸出手，将那本沉重的册子重新抱在怀里，像是抱住了一段凝固的时光。他并没有刻意去翻找，只是随意地、带着某种宿命感地，将册子打开。
页面停留在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
映入眼帘的，是那细细小小、却写得格外工整用力的字迹——张晓的。
“林老师，”
开头和其他人一样，是这三个字。
“那张纸条……是我写的。对不起，一直不敢当面说。”
看到这里，林远嘴角泛起一丝温柔的弧度，他能想象出那个女孩写下这句话时，鼓起了多大的勇气。
“谢谢您每一次的‘没关系’，”
他的眼前浮现出她因为紧张打翻水杯、因为回答不出问题而涨红脸时，自己那虽然无奈却尽量温和的“没关系”。
“谢谢您让我知道，我也可以不是透明的。”
他的心头微微一颤。
最后一句，只有短短十几个字，却像一道裹挟着万钧之力的闪电，猝不及防地，精准地劈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谢谢您没放弃我，让我觉得自己也有光。”
——张晓
“让我觉得自己也有光……”
林远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
指尖轻轻拂过那娟秀的字迹，仿佛能感受到那个女孩写下这句话时，内心那份小心翼翼的、却无比真挚的感激。
这句话，像一颗拥有神奇力量的种子，被这空荡的教室、这极致的宁静、这交织的复杂情绪，共同构成的土壤，轻轻包裹。然后，以一种温柔却不可抗拒的姿态，深深地、深深地，钻进了他的心田深处。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总是低着头、试图将自己隐藏在人群里的女孩，在某个瞬间，因为他某一句无意的话，某一个鼓励的眼神，某一次没有责备的包容，而终于抬起头，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内心深处，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亮光。
而这句“也有光”，此刻，也像一束微弱却坚定的光，穿透了他心中那弥漫的失落与空茫。
他放弃过吗？好像没有。即使在最狼狈、最想撂挑子走人的时候，他心里某个角落，似乎也总有个声音在说，再试试，再看看。原来，这种“不放弃”，对于像张晓这样的孩子来说，意义如此重大。它不仅仅是教育的责任，更是……点亮。
空荡的教室里，夕阳的光线慢慢改变了角度，颜色变得更加浓郁，像化开的蜂蜜，流淌在整齐的桌椅和光洁的地板上。空气中的尘埃依旧在舞蹈，只是节奏似乎慢了下来。
林远抱着那本留言册，久久地坐在讲台后，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失落感依旧存在，成就感也未曾消退，但在这两者之上，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清晰的东西，正在那颗刚刚种下的种子周围，悄然孕育。
那句“让我觉得自己也有光”，不仅仅是一句感谢，更像是一把钥匙，在他面对未来抉择的迷惘时刻，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内心真实答案的门。
窗外，蝉鸣依旧，但听起来，似乎不再那么刺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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