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觉得，自己走向学校后操场的那短短一段路，心脏跳得跟揣了只兔子似的，还是只得了多动症的兔子。她脑子里反复播放着各种预案，以及林远可能采取的“雷霆手段”——召集双方，摆事实讲道理，强调集体荣誉，最后各打五十大板，强制执行某种“和解”。但她知道，那不是她的风格，那样做，可能表面平息，心里却埋下更大的疙瘩。
她到的时候，孙浩和赵铭已经在了。两人隔着起码五米远，像两尊互不搭理的门神。孙浩抱着胳膊，下巴扬着，用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碾着地上的小石子，浑身散发着“老子不爽”的气息。赵铭则靠在一棵梧桐树上，低着头，手指飞快地滑动着手机屏幕（估计也没看进去），镜片后的眼神躲闪，透着点知识分子的倔强和不安。
看到只有杨帆一个人来，两人都愣了一下。显然，他们预想的“三堂会审”场景没有出现。
“杨老师。”两人不情不愿地、几乎同时喊了一声，声音都硬邦邦的。
杨帆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温和的笑容，走到两人中间，没有立刻提冲突的事，反而指了指操场跑道：“刚批完作业，脑袋有点昏，陪我溜达两圈，散散心？”
孙浩和赵铭面面相觑，完全摸不着这位年轻班主任的套路。不是来批评教育的吗？散步是什么鬼？但老师发了话，他们也只能闷着头，一左一右，隔着杨帆，像两个不情愿的保镖，走上了塑胶跑道。
起初的几十米，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脚步声和操场上其他学生隐约的喧闹声。
杨帆也不着急，像是真的在散步，偶尔还抬头看看天边的晚霞，自言自语般轻声说：“今天天气真好啊，不像我上大学那会儿，有一次跟我们宿舍另一个姑娘，也为了一点小事，在操场上吵得天翻地覆。”
这个话题引入得极其自然，又带着点“自己人”的亲近感。孙浩和赵铭的耳朵几不可查地动了动，虽然没接话，但紧绷的身体姿态稍微放松了一点点。
“为啥吵来着？”杨帆仿佛陷入了回忆，语气带着点好笑，“好像就是因为她觉得我用了她的洗发水没跟她说，我觉得她动了我的笔记……现在想想，屁大点事，当时就觉得是天大的原则问题，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
她顿了顿，脚步放缓，目光扫过身旁两个依旧沉默但明显在听的男孩，语气变得柔和而带着深意：“其实啊，很多当时觉得过不去的坎，气得要死要活的事，等过段时间回头看，就会发现……挺幼稚的，甚至有点好笑。”
这不是批评，更像是一种共情和理解。孙浩碾石子的动作停了，赵铭滑动屏幕的手指也僵住了。
走完半圈，气氛不再那么剑拔弩张。杨帆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开始切入正题，但她依然没有用质问的语气。
“孙浩，”她先看向板寸头，“我听说你抢篮板特别拼，好几次都摔了，就为了把球权抢回来？”
孙浩没想到老师先肯定他，愣了一下，梗着脖子“嗯”了一声，语气依旧硬，但少了点火药味。
“这种拼劲，是球队特别需要的。”杨帆真诚地说，“没有你在内线顶着，咱们班篮板估计得丢一半。”
孙浩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往上牵动了一下，没说话，但抱着胳膊的手放了下来。
杨帆又转向赵铭：“赵铭，班干部跟我说，你每次训练前都会自己研究战术，画跑位图？上次那个底线发球偷袭，就是你设计的吧？把二班都打懵了。”
赵铭推了推眼镜，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低声道：“就……随便想想。”
“这可不是随便想想就能想出来的。”杨帆笑道，“脑子活，有战术，这是你的优势。球队离不开你这个‘大脑’。”
先扬完毕，该“抑”了，但杨帆的“抑”依旧不是批评。
她停下脚步，看着两人，语气变得稍微严肃了一点：“但是，一支球队，光有能抢篮板的‘拳头’，或者光有会画战术的‘大脑’，行不行？”
两人都沉默了。
“肯定不行，对吧？”杨帆自问自答，“拳头需要大脑告诉他往哪儿打，大脑需要拳头把战术执行出来。你们俩，一个像咱们班的拳头，一个像大脑，本来是天作之合，怎么自己先打起来了？”
她没有提沈佳，给两个男生留足了面子，但点明了他们各自在球队不可替代的价值，以及互补的重要性。
孙浩憋不住了，嘟囔道：“杨老师，不是我要打，是他……他太独了！老想自己表现！”
赵铭立刻反驳：“我独？我那叫合理分配球！你位置不好硬要球，传给你不是失误？”
眼看又要吵起来。
杨帆立刻抬手制止，她没有说“别吵了”这种苍白的话，而是提出了一个让两人都愣住的想法：
“光说没用。这样，咱们也别走了，就在这儿，简单比划一下。”
她指着旁边一个闲置的半场：“孙浩，你防赵铭。赵铭，你运球，想办法突破孙浩，或者把球传到那边那个长椅（她指定了一个模拟的‘空位队友’）。我不看结果，我就看看，没有对方，你们各自的本事，还能不能发挥出来。”
这个提议太出人意料了！孙浩和赵铭都懵了。但年轻人那股不服输的劲头被激了起来。
“比就比！”孙浩拉开防守架势，眼神凶悍。
赵铭深吸一口气，开始运球。
结果……可想而知。
没有孙浩的牵制和卡位，赵铭运球再花哨，在孙浩强壮身体的紧逼下，显得左支右绌，很难找到舒服的传球路线，更别说突破了。
而没有赵铭的调度和传球，孙浩空有一身力气，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球”在赵铭手里（虽然被防得很狼狈），自己毫无用武之地。
几个回合下来，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也都有点……傻眼。他们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离开了对方，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厉害。
杨帆适时地叫了停。
她看着汗流浃背、都有些垂头丧气的两人，轻声问：“现在感觉怎么样？没有他，你这‘拳头’\/‘大脑’，还顺手吗？”
孙浩抹了把汗，没吭声，但眼神里的戾气消散了大半。赵铭扶着膝盖喘气，镜片上起了雾，也沉默着。
“我知道，你们可能都觉得对方有问题。”杨帆走到他们中间，声音温和却有力，“但有时候，我们盯着对方的缺点时，往往会忽略掉，正是因为对方的存在，才凸显了我们自己的价值，也弥补了我们自己的不足。”
“篮球是五个人的运动，班级也是一个整体。有矛盾，正常；但解决矛盾，靠的不是谁嗓门大，谁拳头硬，而是能不能看到对方身上的闪光点，能不能为了共同的目标，把手再握到一起。”
她看着两个低着头的少年，最后加了一句：“下周就要比赛了。咱们班是想要一个内讧的、让人看笑话的队伍，还是一个拳头和大脑完美配合、能走得更远的队伍？这个选择权，在你们手里。”
说完，她没有再催促，也没有要求他们立刻握手言和，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
夕阳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操场上吹过的风，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漫长的十几秒钟后。
孙浩突然烦躁地抓了抓他的板寸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瓮声瓮气地开口：“……下次……传球提前喊一声。”
赵铭愣了一下，抬起头，隔着起雾的镜片看了孙浩一眼，也低声回了一句：“……你卡位的时候，也……也给我点手势。”
没有道歉，没有虚伪的拥抱。只有这两句别扭又实在的、关于战术配合的交流。
但这就够了。
杨帆的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她知道，这场危机，算是用一种“杨氏风格”的方式，平稳度过了。它可能没有林老师那种雷霆万钧、直指核心的痛快，却像一场绵绵春雨，悄无声息地浸润，化解了干戈。
她看着两个虽然依旧别别扭扭，但已经开始下意识讨论起下一场训练该怎么跑位的男生，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原来，独立处理问题，感觉……还真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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