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宝庆的手在抖。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张薄薄的图纸上，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一座能压垮他心防的泰山。
楚云飞部的巡逻路线、换防时间、兵力真空……
这哪里是什么地图！
这分明是一把能直接捅进晋绥军心脏的刀！是一把能撬开他们金库的钥匙！
可当他的视线从地图上艰难移开，落回沈征脸上时，那股贪婪的火焰瞬间被一盆冰水浇灭。
眼前的年轻人，平静地喝着茶。
他仿佛刚刚丢过来的不是一份惊天动地的情报，而是一张擦桌子都嫌硬的废纸。
昨天，他用一针药水，把二狗子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今天，他又随手抛出了一份能让楚云飞万劫不复的“投名状”。
神鬼莫测的手段。
无法拒绝的利益。
谢宝庆混迹江湖半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他引以为傲的刀枪和心狠手辣，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就像三岁孩童的玩意儿。
“沈……沈团长……”
谢宝庆的声音干涩无比，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您……您到底想要什么？”
沈征放下茶杯，抬眼看他。
“我要黑云寨。”
轰！
谢宝庆的脑袋里一声巨响，嗡嗡作响。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沈团长说笑了，您要是看上什么东西，兄弟们给您送下山去便是……”
“不。”
沈征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要人，也要山。”
聚义厅内，空气死寂。
谢宝庆身后的几个土匪头目，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枪柄，肌肉紧绷。
赵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身后的猴子和另一名狼牙队员，身体微微前倾，如即将扑食的猎豹，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谢宝庆的脸色阴晴不定，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
他知道，这是最后的选择了。
要么，跟这个深不可测的年轻人拼个鱼死网破。
要么……
他想起了昨天二狗子那张恢复血色的脸，想起了那条正在消肿的烂腿。
他又看了一眼桌上那份足以让他发一辈子横财的地图。
一边是虚无缥缈的“自由”和近在咫尺的死亡。
另一边，是活命的希望和看得见的荣华富贵。
这道选择题，根本不用做。
“扑通！”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黑云寨的大当家谢宝庆，双膝一软，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双手抱拳，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声音嘶哑而颤抖。
“谢宝庆有眼不识泰山！”
“从今往后，我黑云寨上下百十号兄弟，愿凭沈团长驱策！”
“但求……但求团长能给兄弟们一条活路，受伤的弟兄能有口神药吊命！”
他身后的土匪们全都懵了，面面相觑，最终也稀里哗啦地跪倒一片。
赵刚的大脑一片空白。
威逼、利诱、施恩、攻心。
一环扣一环，步步为营。
他亲眼见证了一个盘踞晋西北的顽固毒瘤，是如何被这个年轻人兵不血刃地连根拔起。
这已经不是战术，这是妖术。
沈征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谢宝庆。
“很好。”
“从今天起，这里不再叫黑云寨。”
他环视一周，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聚义厅。
“这里，是新一团后山特别生产基地。”
“你们，也不再是土匪。”
“你们的任务，就是开矿、伐木，为新一团提供资源！干得好的，有肉吃，有大洋拿！受伤了，有盘尼西林给你治！”
“听明白了吗？！”
“明白！”
谢宝庆带头吼道，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狂热。
“明白！”
上百号土匪齐声呐喊，声震山谷。
赵刚张了张嘴，最终只能苦笑。
土匪窝，摇身一变成了生产基地？
这事要是报到旅部，旅长怕是又要被气得跳脚了。
“谢当家，不，谢主任。”沈征改了口，“基地要生产，离不开能工巧匠。寨子里，最好的铁匠是谁？”
谢宝庆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丝鄙夷。
“铁匠？有个瘸腿的老家伙，以前倒是给咱们打过刀，现在老了，腿也瘸了，整天就知道抱着个破铁炉子，没什么用了。”
“带我去看看。”
在一个堆满废铜烂铁，又黑又小的窝棚里，沈征见到了那个“瘸子李”。
老人衣衫褴褛，头发花白，一条腿明显短了一截，正佝偻着身子，用一把小锤敲打着一块烧红的铁料。
看到沈征和谢宝庆进来，他那双黯淡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别动。”
沈征摆了摆手，径直走到铁炉前。
他没有嫌弃这里的脏乱，反而拿起火钳，翻看了一下那块正在锻打的铁料，又看了看旁边淬火的水槽。
“老人家，这铁料反复折叠锻打了多少次？”
瘸子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尊贵无比的大人物会问自己这个，愣了一下，才结结巴巴地回答。
“回……回大人，折了九次，打了上千锤了……”
“淬火用的水，是山顶的雪水混了马尿吧？”沈征又问。
瘸子李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写满了不可思议。
这可是他摸索了一辈子的不传之秘！这个年轻人怎么一眼就看穿了？
“您……您怎么知道？！”
沈征笑了笑，将火钳放下，转过身，对着这个满身油污的瘸腿老头，郑重地抱了抱拳。
“李师傅，我代表新一团，请您出山。”
“新成立的生产基地，需要一个打铁车间，以后还会有一个兵工厂，我想请您来做总把头，负责所有的锻造和冶炼！”
“这……”
瘸子李彻底呆住了，他看着沈征，又看了看一脸谄笑的谢宝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一个被所有人瞧不起的瘸子、废人……
要当总把头？
“沈团长，您……您没说笑吧？我……我就是个瘸子……”
“我不管你是瘸子还是瞎子。”
沈征的语气严肃起来。
“我只认手上的本事。”
“你的本事，值得这个位置。”
瘸子李的嘴唇哆嗦着，那双黯淡的老眼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闪烁。
几十年来，他第一次被人叫做“李师傅”。
几十年来，他第一次被人如此郑重地对待。
那份被踩进泥土里的尊严，在这一刻，被这个年轻人亲手捧了起来。
“扑通！”
瘸子李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激动。
“大人！”
“我这条老命，从今天起，就是您的了！”
“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就算是死在铁炉边上，我也心甘情愿！”
老人嚎啕大哭，像个孩子。
安抚好瘸子李，沈征又在谢宝庆的带领下，查看了那些被俘虏的伪军。
这些俘虏被关在一个山洞里，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
沈征的目光扫过人群，忽然停在了一个缩在角落里的年轻人身上。
那人戴着一副破旧的眼镜，斯斯文文，与周围的兵痞格格不入，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你，出来。”沈征指了指他。
那年轻人浑身一抖，几乎是被人推搡着出来的。
“叫什么名字？以前是干什么的？”
“我……我叫王悦……以前在太原……在太原兵工厂当过学徒……就……就懂一点机械……”王悦的声音细若蚊蝇。
“懂机械？”
沈征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扔到他怀里。
“这本德文资料，是我缴获的，讲的是一些基础工业技术。”
“从今天起，你带几个人，把这上面的东西给我研究透，翻译出来。”
王悦抱着那本印刷精美的册子，手指都在颤抖。
他虽然看不懂德文，但光是那上面无比精密的机械图纸，就让他这个技术员心神剧震！
这……这简直是天书！是神物！
“我……我……”王悦激动得话都说不完整，“我一定……一定拼了命去研究！”
看着眼前这个胆小懦弱，却在看到图纸时眼中爆发出炙热光芒的技术员，沈征知道，自己又捡到宝了。
一切安排妥当。
沈征独自一人，走到了黑云寨最高处的一块悬崖边。
赵刚和猴子，远远地跟在后面，没有打扰他。
山风猎猎，吹动着他的衣角。
沈征俯瞰着脚下这片易守难攻的巨大山谷。
在他的眼中，这里已经不再是荒凉的山地和简陋的窝棚。
一座座高炉正在拔地而起，喷吐着橘红色的火焰。
一个个巨大的车间里，机器轰鸣，钢花四溅。
一条条生产线上，崭新的步枪、机枪、迫击炮，如流水般被制造出来，武装起一支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铁血雄师。
这里，将是他工业帝国的起点。
这里，将是这个时代变革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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