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三夜。
整个后山基地，所有人都疯了。
砍伐树木的号子声，凿击石头的叮当声，拉动锯子的刺耳声，汇成了一曲不眠不休的钢铁交响。
警卫连的战士们，斧头砍卷了刃，就用石头磨。
手上磨出了血泡，就用布条胡乱一缠，继续挥舞。
一棵棵几十年的大树轰然倒下，被剥去枝丫，由几十个汉子喊着号-子，硬生生拖到山谷的溪流边。
工兵连在王悦的指挥下，用石头和泥土，在上游筑起了一道简易却坚固的堤坝，将湍急的溪水拦腰截断。
而最艰难的任务，落在了瘸子李和他的铁匠铺头上。
齿轮！
那一个个画在图纸上，代表着力量传导的精密怪物！
没有车床，没有铣床，甚至连像样的钢材都没有。
瘸子李带着他那帮徒弟，用的就是最原始的办法。
先用硬木做出模型，再用黏土翻制模具，最后将好不容易凑出来的铁水灌注进去。
铸造出来的毛坯，粗糙不堪，尺寸更是千差万别。
剩下的，全靠一双手，一双眼睛，一把锉刀。
“滋啦——滋啦——”
刺耳的摩擦声，成了铁匠铺唯一的声音。
瘸子李的眼睛布满血丝，他整个人几乎趴在工作台上，手里拿着一把锉刀，对着一个巨大的齿轮，一点一点地修整着齿形。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滴落，砸在滚烫的铁器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嗤”响，瞬间蒸发。
他身边的徒弟们，个个如此。
没人说话。
没人抱怨。
三天，所有人都瘦了一圈，眼窝深陷，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但他们的眼睛里，燃烧着一团火。
李云龙这几天什么也没干，就蹲在山谷口，嘴里叼着个烟斗，看着这热火朝天的场面，一袋烟接着一袋烟地抽。
他看不懂那些图纸，也搞不清什么叫齿轮变比。
但他看得懂人心。
他看着那些战士、工人、甚至以前的土匪，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把命都豁出去的样子，心里就跟揣了团火，滚烫滚烫的。
“他娘的，”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对身边的赵刚嘟囔，“老子带了这么多年兵，就没见过这么邪乎的场面。”
“这帮小子，一个个跟中了邪似的。”
赵刚没说话。
他看着远处那座正在被一点点搭建起来的巨大木轮，心里同样翻江倒海。
他那封“文采飞扬”的报告已经发出去了。
如果这炉钢炼不出来……
他不敢想那个后果。
但此刻，看着眼前这幅人定胜天的壮阔景象，他忽然觉得，自己那封“欺骗”组织的报告，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第四天清晨。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进山谷。
一座足有三人多高，由无数根巨木拼接而成的巨大水轮，终于矗立在了溪流之上。
它像一头洪荒巨兽，沉默地盘踞在那里，连接着它的是一套由大大小小数十个齿轮组成的，复杂而丑陋的传动装置。
装置的尽头，是那台沉寂的鼓风机。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战士，工人，土匪，德国技师……
几百号人，黑压压的一片，将整个工地围得水泄不通。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座巨大的水轮上。
空气，死一般寂静。
只能听到溪水被堤坝阻拦后，焦躁不安的哗哗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瘸子李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双手死死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张万和站在他的身边，那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上，也罕见地流露出一丝紧张。
王悦则躲在人群后面，手心里全是汗，心脏不争气地狂跳。
沈征穿过人群，走到了堤坝的闸口旁。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座凝聚了所有人血汗的巨大水轮。
“开闸。”
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负责闸门的两个工兵连战士，对视一眼，用尽全身力气，转动了沉重的绞盘。
“嘎吱——嘎吱——”
木制的闸门被缓缓拉开。
被压抑了许久的溪水，如同脱缰的野马，发出一声欢快的咆哮，猛地冲了出来！
“轰！”
浑浊的水流，狠狠地撞击在巨大水轮最下方的叶片上！
水花四溅！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一秒。
两秒。
五秒。
巨大的水轮，纹丝不动。
只有被水流冲击的叶片，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人群中，开始出现一丝骚动。
“怎么回事？怎么不动？”
“是不是力量不够？”
李云龙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刚想骂娘。
“嘎——”
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呻吟，从水轮的中轴处传来。
仿佛一头沉睡了千年的巨兽，正在缓缓苏醒。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那巨大的水轮，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极其缓慢的速度，开始转动！
一点点。
又一点点。
越来越快！
“动了！动了！”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
人群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动了！他娘的真的动了！”
李云龙一巴掌拍在大腿上，笑得嘴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水轮的转动，通过丑陋却坚固的传动轴，传递到第一组齿轮。
“咔嚓……咔嚓……”
巨大的木制齿轮，开始笨拙而坚定地啮合、转动。
紧接着，是第二组，第三组……
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咔嚓”声连接成片，最后汇成了一曲雄壮而富有节奏的交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那传动装置的尽头——鼓风机！
“嗡——”
一声低沉的轰鸣响起。
鼓风机那巨大的风扇，开始缓缓转动。
“嗡——嗡——嗡——”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
最后，化作了一声雄壮的、平稳的、充满了无穷力量的咆哮！
“呼——”
一股强劲到几乎能把人吹倒的狂风，从鼓风机的出风口喷涌而出，将地上的尘土碎屑卷起，形成了一道小型的龙卷！
张万和猛地冲到压力表前。
那根曾经让他绝望的指针，此刻，像一根最坚定的标枪，稳稳地指向了仪表盘上那个代表着“完美”的红色刻度！
一动不动！
“成功了……”
张万和喃喃自语，这位严谨的德国工程师，眼眶竟然微微泛红。
他身后的那群德国技工，则用德语激动地大喊大叫，手舞足蹈，像一群孩子。
“呜……呜呜呜……”
一阵压抑的哭声传来。
是瘸子李。
这个倔强了一辈子的老铁匠，此刻像个孩子一样，蹲在地上，抱着头，嚎啕大哭。
他猛地站起身，冲到那套正在轰然运转的齿轮旁。
他不敢去摸，只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在离齿轮几寸远的地方，来回抚摸着。
感受着那股由齿轮转动带来的劲风，感受着那股冰冷的、属于钢铁的力量。
他泪流满面，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
“祖师爷……您老人家看见没……”
“它自个儿会动……它自个儿会动啊！”
“不用人拉……不用人拉了啊！呜呜呜……”
没人去笑他。
所有看着这一幕的工人、战士，眼睛都红了。
赵刚站在人群里，看着那个为了一套齿轮而痛哭流涕的老铁匠，看着那个因为一个仪表盘而激动失态的德国专家，看着周围那些欢呼雀跃、满脸喜悦的战士们。
沈征走到王悦身边，这个年轻的学徒，正激动得满脸通红，却又不敢上前。
沈征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悦的身体一震，抬起头，迎上了沈征那双带着赞许的眼睛。
他用力的点了点头，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山谷里，欢呼声经久不息。
水轮在咆哮，齿轮在轰鸣，人心在沸腾。
所有的技术难题，在这一刻，都被彻底攻克。
沈征走到那座比之前更高、更壮的钢铁高炉前。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粗糙，却又坚固无比的暗红色炉壁。
那是用小栓子的血与泪，换来的。
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所有欢呼的人群。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明日清晨，正式点火！”
欢呼声戛然而止。
整个黑云寨，瞬间陷入了一种庄严的、混杂着兴奋与期待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水轮和齿轮上移开，聚焦到了那座沉默的钢铁巨兽上。
每个人都知道。
他们，即将见证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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