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密海军基地，重症监护隔离区。
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只有监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标记着生命的微弱流逝。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刺鼻，却掩盖不住从病床上散发出的、一种混合着药物和创伤的沉重气息。
林峰躺在病床上，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消瘦，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成两个青黑色的窟窿。他的皮肤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惨白，细密的冷汗不断从额头和脖颈渗出，被守在一旁的护士轻柔地拭去。他右臂的伤势被重新手术固定，包裹在更先进的生物支架中，左肩残端连接着新一代的神经信号监测设备，为后续可能适配的辅助臂做准备。
他大部分时间处于一种昏昏沉沉的半梦半醒状态。破碎的梦境如同失控的幻灯片，在他脑海中疯狂闪烁：
沈皓（鹰眼）透过狙击镜的、冰冷专注的眼神，在爆炸的火光中瞬间碎裂……
“水鬼”如同游鱼般灵动的身影，被惨白的高能光束无情吞噬……
“泰山”那魁梧的身躯怒吼着，被坍塌的钢铁掩埋……
“云雀”在纷飞的电子数据流中，惊骇回眸的脸庞……
还有……那最后时刻，他推动操控杆时，指尖传来的、来自【猎犬-IV型】辅助臂的、冰冷而决绝的反馈，以及通讯频道里，他自己那带着痞气、却斩断一切后路的诀别……
“不——！”
一声嘶哑、破碎、完全不似人声的低吼从林峰喉咙深处挤出。他猛地睁开双眼，瞳孔在瞬间涣散后，骤然收缩，里面充满了血丝、恐惧和一种濒死野兽般的疯狂。他下意识地想坐起来，想挣扎，但身体如同被无形的枷锁捆缚，只有右臂能微微抬起，左肩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幻痛和空荡感。
“林峰！林峰！冷静！你安全了！这里是基地医院！”守候的医生和护士立刻上前，温和而坚定地按住他完好的右肩，防止他因剧烈动作而加重伤势。
林峰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般起伏，汗水瞬间浸透了病号服。他的目光涣散地扫过周围陌生的环境，扫过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最终落在自己空荡的左肩和缠满绷带的右臂上。
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带着冰冷的窒息感和灼热的爆炸火焰。
“他们……他们呢……”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味道，目光死死抓住离他最近的医生，“沈皓……水鬼……泰山……云雀……”
医生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沉重，他避开林峰那如同燃烧着余烬的目光，尽量用平稳的语气说道：“你现在需要休息，保持情绪稳定对你的恢复至关重要……”
“我问你他们呢？！”林峰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右手猛地抓住医生的白大褂领口，力量大得惊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监测仪器立刻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更多的医护人员围拢过来。
“告诉我！！”林峰死死盯着医生，眼中是破碎的绝望和一丝不肯熄灭的、祈求奇迹的火光。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周海（岩石）和秦锋（独臂教官）走了进来。周海的独眼在看到林峰那状若疯魔的样子时，瞬间赤红，他快步上前，用那只完好的手，用力地、却带着一丝颤抖地，按在了林峰抓住医生衣领的手上。
“林峰……松手。”周海的声音沙哑至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痛楚。
林峰的目光转向周海，那眼神中的祈求几乎要溢出来：“岩石……他们……回来了吗？啊？”
周海重重地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独眼中只剩下沉痛如铁的真相，他迎着林峰的目光，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摇了摇头。
“‘海龙-II型’……只找回了前半段残骸。里面……只有你一个人。”
只有你一个人。
这五个字，如同五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林峰的心脏，然后残忍地搅动。
他抓住医生衣领的手，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颓然滑落。身体里那股支撑着他从深海地狱爬回来的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他怔怔地看着周海，又茫然地看了看周围，瞳孔中的火光一点点熄灭，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没有任何光亮的灰烬。
没有咆哮，没有痛哭。
他只是缓缓地、缓缓地靠回了枕头，闭上了眼睛。两行滚烫的液体，无声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洇湿了苍白的枕头。
那种极致的、压抑的沉默，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哭喊都更让人窒息。整个病房里，只剩下监测仪器那不近人情的滴答声，和他仿佛消失了的呼吸声。
周海和秦锋站在床边，看着这个曾经桀骜不驯、痞气十足、却又重情重义如同疯狗的兵王，此刻变成了一具仿佛失去灵魂的空壳，两人的心都如同被浸在了冰海里。
……
接下来的日子，林峰变得异常“配合”。
他不再追问任何关于队友的事情，不再有任何激烈的情绪波动。医生让吃药，他张嘴。让做检查，他躺平。让进行康复训练，他就用还能动的右手，做着枯燥而艰难的动作。
但他整个人，像是一座被冰雪覆盖的火山。外表沉默、冰冷，没有任何生机。眼神空洞，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只有在夜深人静，或者偶尔因噩梦惊醒时，那瞬间收缩的瞳孔和绷紧的身体，才泄露出他内心那从未停止燃烧、也从未停止撕裂的痛苦。
他开始拒绝与人交流，包括周海和秦锋。面对他们的探视，他要么闭眼假寐，要么就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心理医生来了几次，试图进行干预，但林峰仿佛给自己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冰墙，将所有试图靠近和安抚的意识都隔绝在外。
“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伴随严重的抑郁和情感隔离。”心理医生对周海和秦锋汇报道，语气凝重，“他亲眼目睹了所有战友的死亡，并认为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种幸存者内疚感和巨大的创伤，正在吞噬他。他拒绝接受现实，也拒绝任何形式的帮助。这样下去……他很可能会彻底崩溃，或者……选择自我了断。”
周海和秦锋沉默地听着。他们都经历过生死，见过牺牲，但像林峰这样，几乎以一人之力承担了整个小队覆灭的创伤，情况之严重，超出了他们的经验。
“他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秦锋更关心实际的问题。
“右臂的伤势需要漫长的时间，但神经接驳和左肩残端的恢复情况……出乎意料的好。”主治医生回答道，“他的身体素质和精神意志……或者说，他那种近乎偏执的求生本能，在身体层面创造了奇迹。但是，如果他的精神一直处于这种状态，再好的身体也无法重新投入战斗。”
战斗……
这个词让周海和秦锋的眼神都黯淡了一下。现在的林峰，还能战斗吗？
……
一天下午，阳光勉强透过厚重的防弹玻璃，在病房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林峰依旧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
病房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只有秦锋一人。他手里没拿任何东西，只是走到床边，用那只独眼，冷冷地俯视着林峰。
林峰毫无反应，仿佛进来的只是一团空气。
“躺够了吗？”秦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没有任何安慰，只有尖锐的质问。
林峰眼皮都没动一下。
“沈皓，‘水鬼’，‘泰山’，‘云雀’。”秦锋一字一顿地，念出了那四个名字，每一个名字都像锤子砸在寂静的病房里，“他们死了。死得连尸体都找不到。”
林峰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但依旧没有睁眼。
“你以为你躺在这里，要死要活，他们就能活过来？”秦锋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冰冷，“还是你觉得，你这样半死不活，就能赎清你所谓的‘责任’？”
林峰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我告诉你，林峰，”秦锋弯下腰，独眼死死盯着他苍白而麻木的脸，“你的命，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是‘石匠’用命给你换回来的！是‘猴子’用命给你炸出来的！是沈皓、水鬼、泰山、云雀，还有‘昆明舰’上成千上万的兄弟，用火力、用技术、用命，把你从那个海底坟场里抢回来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刀锋，一刀刀剐在林峰的心上。
“你想死？容易！等你能自己站起来了，自己走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爱怎么死怎么死！没人拦着你！”秦锋直起身，语气充满了鄙夷，“但你现在躺在这里，消耗着医疗资源，摆出这副鬼样子，对不起的不是你自己，是那些把命交给你的兄弟！是那些相信你能带着猎刃走下去的人！”
“猎刃……”林峰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发出了一个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带着无尽的嘲讽和苦涩。猎刃？猎犬小组都没了，还谈什么猎刃？
“对，猎刃！”秦锋的声音斩钉截铁，“只要还有一个人在，猎刃的旗就不能倒！这是你当初自己说的！现在，你就是那个人！”
“你以为毁了‘海妖’，炸了‘圣柜’，一切就结束了？”秦锋的独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寒光，“‘教授’还活着！‘圣柜’最核心的数据已经被他转移！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重建第二个、第三个‘圣柜’！到时候，会有更多的人死！会有更多的兄弟，像沈皓他们一样，连尸骨都留不下！”
“而你，”秦锋指着林峰，语气冰冷如西伯利亚的冻土，“就打算这么躺着，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那些杂碎，用你们用命换来的时间，去制造更多的灾难和牺牲？”
“想想‘石匠’！想想‘猴子’！想想赵永强！想想所有死在‘教授’和他那狗屁计划手里的兄弟！他们的血，难道就白流了吗？！”
秦锋不再多说，最后冰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大步离开了病房。沉重的关门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林峰一个人，还有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
监测仪的滴答声规律依旧。
林峰依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一滴泪水，再次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死寂，那泪水滚烫得几乎要灼伤皮肤。
他完好的右手，在被单下，死死地、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刻出了月牙形的血痕，但他感觉不到疼痛。
一种比悲伤更沉重，比绝望更坚硬的东西，正在那冰封的火山深处，伴随着炽热的岩浆和痛苦的记忆，疯狂地涌动、积聚。
火山，依然沉默。
但覆盖其上的冰雪，正在出现第一道细微的、却足以改变一切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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