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盛墨兰的四女儿

如影随形如戏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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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浮世情虚皆是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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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光微熹,墨兰便醒了。昨日对宁姐儿失态的斥责如针般扎在心头,愧疚与烦躁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她辗转难眠。梳洗过后,她无心处理府中琐事,信步便往林苏所居的院子里去,只想寻个清静,却未料刚踏进院门槛,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骤然顿住了脚步。

院中那片原本种着月季、秋菊的小圃,此刻竟被翻了个底朝天。深褐色的泥土蓬松地铺展着,带着湿润的腥气,与周遭修剪整齐的花木、青石板小径格格不入。林苏正挽着藕荷色的袖子,露出纤细白皙的小臂,裤脚高高卷起,沾着点点泥星,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顺着光洁的额头滑落,她却浑然不觉,手里握着一把小巧的桃木锄头,正有模有样地弯腰平整土地。采荷和云舒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捡着泥土里的碎石块,三人脸上都带着专注的神色。

“曦曦!你、你这是做什么?!”墨兰的声音因震惊而陡然拔高,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愠怒,“好好的雅致院子,你竟弄成这般狼藉模样!成何体统!你是永昌侯府的姑娘,金枝玉叶般的身份,不是那乡野村妇!这要是让外人瞧见了,传出去像什么话!岂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林苏闻声停下动作,缓缓直起身,转过身时,那张沾了些许泥星的小脸显得格外鲜活。她抬手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留下一道浅浅的泥痕,却丝毫不显狼狈。看着怒气冲冲的墨兰,她的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早已预料到的了然,没有半分被斥责后的惶恐。

“母亲,”她放下手中的小锄头,锄头柄在青石板上轻轻磕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不容辩驳的力量,“这怎么就不成体统了?《诗经·豳风》有云,‘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古人尚且重视躬耕,亲力亲为以知稼穑之艰难,方能珍惜一粥一饭。我开辟这方小园,并非为了收获多少瓜菜果腹,而是想亲身体验‘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过程,想知道我们每日餐桌上的米粮菜蔬,究竟是如何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

她伸手指向那片翻新的土地,目光清亮如洗,带着对世间万物的好奇与敬畏:“这难道不比只知道摇头晃脑吟诵‘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却不知菊花如何栽种、如何浇水、如何养护,更来得真实吗?纸上谈兵终觉浅,身体力行方知真。亲自动手劳作,方能知晓万物生长之不易,方能真正懂得珍惜。这并非失礼,也不是粗鄙,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格物致知’,是知晓世事、明辨事理的途径啊。”

一番引经据典又贴合实际的话,说得条理清晰、掷地有声,竟将墨兰那套根深蒂固的“体统论”驳得哑口无言。墨兰张了张嘴,想反驳说侯府姑娘不必做这些粗活,却发现女儿的道理比她更坚实,格局也比她想象的更开阔。那种熟悉的、在道理上被人压制的感觉又回来了,只是这一次,压制她的不是精明的明兰,不是强势的华兰,而是她的女儿。

一股无力的挫败感涌上心头,夹杂着昨日对宁姐儿的愧疚,以及连日来因京中流言而积压的郁闷,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胸口憋闷得难受。她看着林苏那双清澈得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鬼使神差地,那些压抑在心底多年、从未对任何人言说的委屈与困惑,竟如同决堤的洪水,喃喃地倾泻而出:

“我……我昨日,骂了宁姐儿……”墨兰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怕被人听见,又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倾诉欲,“她说她学不会宫里的规矩,走路总是踩不准步子,行礼也不够标准。我耐着性子教了她三遍,她还是磕磕绊绊……我就……我就忍不住骂了她笨,说她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她抬起头,眼眶泛红,眼神里充满了深深的迷茫和自我厌弃,像是在问林苏,又像是在绝望地叩问自己:“我……我明明最讨厌这样了!我小时候,跟着嬷嬷学茶道,只是一时手抖,没能将茶汤均匀地斟入茶杯,我小娘……她也是这般严厉地骂我,说我没用,说我给她丢脸。我当时……害怕极了,缩在角落里不敢哭,只觉得天都要塌了,为什么我怎么努力都做不好……我当时就发誓,我绝不要像她那样对待我的孩子,我要给她们耐心,给她们温柔……可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变成了这样?变成了我最讨厌的模样?”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执掌侯府中馈、学着运筹帷幄的侯府奶奶,不再是那个处处要强、事事争体面的盛家四姑娘,只是一个被困在童年阴影里、被代际创伤反复拉扯、痛苦又无措的母亲。

林苏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开口安慰,也没有说任何空泛的道理。她默默地走到墨兰身边,伸出沾着薄泥的小手,轻轻拉住母亲微凉的指尖。那指尖带着孩童特有的温热,像一缕微弱却坚定的光,驱散了些许寒意。她仰着头,看着墨兰泛红的眼圈,看着她眼底深藏的痛苦与无助,用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说出了让墨兰浑身一震的话:

“母亲,外祖母她……或许是爱你的。”

墨兰猛地看向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谬论。爱?林噙霜对她的,怎么会是爱?那明明是苛刻的要求,是无尽的期望,是稍有不慎便会降临的斥责与失望。

林苏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精准的锤子,每一个字都敲在墨兰心上最柔软的地方:“她希望你出色,希望你比盛家所有姑娘都强,希望你能凭借自己的才情和能力,在那个步步为营的深宅大院里活得更好,不再像她那样仰人鼻息、看人脸色。只是……她不会。”

“她不会像您现在教宁姐姐这样,耐心地、一遍遍地分解动作,温柔地鼓励她‘没关系,我们再试一次’。她只会用她知道的、唯一的方式——斥责、逼迫、让你感到羞愧,以为这样就能让你牢牢记住教训,让你快点变得强大,快点学会自保。因为她自己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的,没有人教过她,该如何温柔地、有耐心地去爱一个人,去教导一个人。她从盛家学到的,是如何争,如何抢,如何在绝境中挣扎求生,却从未学到过如何去给予温暖与包容。”

“她不会,所以她教不了你。”林苏的目光中充满了超越年龄的通透和悲悯,像一汪深潭,映照着墨兰的痛苦,也包容着她的脆弱,“但是母亲,您会啊。”

“您看,您现在知道那样不对,您会心疼宁姐姐,您会为自己说过的话后悔,您会反思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就比外祖母强多了,您已经懂得了她从未懂得的道理。您可以把您小时候希望从外祖母那里得到的耐心、温柔和鼓励,都加倍地给宁姐姐。您可以慢慢教她,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就像您现在,正在努力学着,用和过去不一样的方式,来对待我们、对待侯府的一切一样。”

“您看,”林苏指了指自己沾满泥土的手,又指了指那片新翻的土地,泥土的气息清新而真切,“我在学着用自己的双手耕耘,播下种子,等待收获。您也在学着,用新的方法,解开过去的结,做一个不一样的母亲。我们都在学着,用新的方式,做新的事情,不是吗?”

墨兰彻底怔住了。

林苏那句轻描淡写的“她不会”,像一根淬了冰的细针,精准无比地刺破了墨兰几十年来为母亲林噙霜构建的、看似无懈可击的解释壁垒。那壁垒里,有她对母亲才华的崇拜,有对母亲命运的怜惜,更有对自己童年遭遇的合理化慰藉,此刻却在女儿平静的目光下,轰然碎裂。

墨兰下意识地反驳,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急切与维护,仿佛女儿的话不是在剖析真相,而是在亵渎她心中母亲的形象:“怎么可能不会!茶道本就是大家闺秀必修的风雅之事,她、她既是正经官家小姐出身,自幼耳濡目染,怎么会不懂这些?”在她心里,林噙霜一直是那个才华横溢、风情万种,仅凭一曲琴、一阕词便能将父亲盛纮迷得神魂颠倒的女人,这样的女子,怎会连基本的闺秀技艺都不精通?这简直是对母亲的侮辱。

林苏却依旧平静地看着她,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仿佛能穿透重重时光,看到那些被刻意掩藏、不愿示人的真相。她没有急于辩驳,只是轻轻提醒道:“母亲,您说过,外祖母11岁,因家中突遭变故,父母双亡,才万般无奈投奔盛家的。”

墨兰猛地一怔,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那些即将脱口而出的辩解瞬间卡在了喉咙里。11岁……这个数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记忆中模糊的迷雾。

林苏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11岁。那正是闹闹刚开始跟着先生学规矩、知礼数不久的年纪。一个11岁的孩子,骤然遭遇家族巨变,从云端跌落泥潭,从备受宠爱的官家小姐沦为无依无靠、仰人鼻息的孤女,被一纸托孤送进并非至亲的盛家,养在老太太名下。您觉得,在那个朝不保夕、连自身安危都难以预料的当口,盛家老太太会立刻、专门为她请来最好的茶道师傅、香道嬷嬷,细细教导她这些‘大家闺秀应该学习’的风雅之事吗?”

墨兰的嘴唇微微张开,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幅清晰的画面——一个瘦小的女孩,穿着不合身的衣裳,怯生生地站在陌生的庭院里,眼神里满是惶恐与不安。她面对的是威严的老太太,是虎视眈眈的下人,是充满未知的生存环境。在那样的处境里,她首先要学的,恐怕不是如何烹茶、如何插花,而是如何看人脸色,如何谨言慎行,如何小心翼翼地活下去,如何在不属于自己的地盘上争得一席之地,如何让自己变得“有用”,不至于被轻易抛弃。

那些需要静心、需要底蕴、需要从容心态才能学好的茶道、香道、插花,讲究的是心境平和、意韵悠长,对于一个内心充满不安、时刻紧绷着神经、满脑子都是生存算计的孤女来说,或许是奢侈的,甚至是……不被允许精通的。盛家老太太收留她,或许是出于某种承诺或利益考量,但绝不会真心将她培养成一个光芒万丈、足以盖过嫡女的才女,那样只会给盛家带来麻烦,也违背了收留她的初衷。

“她或许后来借着在老太太身边的便利,零零散散学了些皮毛,懂得了大致的流程和规矩,足以应付场面,唬一唬像父亲那样并非世家大族出身、对这些极致风雅之事并不那么精通的男子。”林苏的声音带着一种冷静的残酷,像是在解剖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毫不留情地剖开着那些血淋淋的真相,“但她从未真正系统地、心无旁骛地掌握过这些技艺的精髓。所以当她教你时,她能演示得出大概的框架,却讲不出其中的神韵与精微之处,更不知道如何根据你的资质调整教法。你学不会,她便急了,因为她自己也不甚了了,无法给你更有效的指导,无法解释清楚问题出在哪里,只能借助母亲的权威,用斥责和压力来掩盖她自身在这方面的……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这四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墨兰心上,让她浑身一震,几乎站立不稳。

她忽然想起,林小娘教她诗词,总是让她死记硬背那些缠绵悱恻、哀怨动人的句子,却很少讲解其中的典故意境、格律章法;教她管家算账,也只教她如何看账本、如何克扣下人用度、如何从牙缝里省钱,却从不教她如何开源节流、如何经营产业、如何笼络人心;教她琴棋书画,也只是点拨些皮毛,让她能在父亲面前露个脸,却从未真正引导她领略其中的艺术魅力。

她以前只当母亲是倾囊相授,是将自己会的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她,甚至还感激母亲的用心良苦。如今被女儿一语点破,才恍然惊觉,母亲教给她的,或许已经是她的全部认知,是她在盛家十几年摸爬滚打学到的生存技巧,甚至……是她所能理解的、关于“如何在男权社会立足”和“如何争得男人宠爱”的全部智慧。

一股巨大的悲凉席卷了墨兰,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一直以为母亲是苛刻,是望女成凤心切,是恨铁不成钢,却从未想过,那看似严厉的要求背后,可能隐藏着如此深重的、源于自身匮乏的无力与焦虑。林噙霜不是不想教她更多、更好的东西,而是她自己也从未得到过那样的教导,从未拥有过那样的眼界和格局。她只是在用自己唯一会的方式,试图让女儿变得“强大”,却不知这种方式,早已将女儿也拖进了同样的困境。

林苏看着母亲瞬间失魂落魄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不忍,却还是坚持着给出了一个指向根源的建议,声音放得更轻了些:“母亲若真想弄明白这一切,或许……可以去问问盛家老太太。她是看着外祖母长大的人,也是当年收留外祖母的决策者,最清楚外祖母在盛家那十几年,究竟学了什么,没学什么,又是……在怎样的环境下学的。”

墨兰被女儿一连串环环相扣、如同抽丝剥茧般的推断惊得心神俱震,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连呼吸都忘了调匀。她张了张嘴,唇瓣不受控制地轻颤,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了冰水的棉絮,好半天才挤出一句破碎的问话:“为……为什么这么说?”

林苏就站在她面前,秋日的金辉穿过疏朗的梅枝,落在她尚未褪去稚气的眉眼上,可那双眼睛里的沉静,却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不起半分波澜,与她七岁的年纪格格不入。她没有半分停顿,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条理清晰地缓缓分析道:

“母亲,您细想。我朝《户律》中,对孤幼遗产早有明文规定。外祖母当年11岁,父母双亡,无兄无弟,便是林家那一支唯一的血脉承嗣人,妥妥的‘户绝’之户的法定继受人。您也是管过家、看过账目之人,该知道一个仕宦之家,即便不算顶流巨富,祖辈积攒的田产、铺面、金银细软,再加上外祖母母亲当年的嫁妆,绝非小数目。按律,这些财产都该由外祖母全权继承,只是她年幼无法执掌,暂由收留她的盛家作为监护人代为掌管,账目需单独列明,收益分毫不得私用,直至她成年婚配,再全数作为嫁妆,随她一同入夫家府邸。”

墨兰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重石砸中,直直坠入冰窖。她和教习嬷嬷确实学过管家理事,看过以前盛家家的总账与各房分账,林苏说的律法条文,她隐约在从前翻阅的《律集解》里见过,只是从未将这些与自己的母亲联系起来。一瞬间,无数被忽略的细节涌上心头——盛家账目里从未有过“代管林家产业”的条目,老太太房里的私产账目虽不对外示人,却也从未听过有“林家旧产”的说法。她的脸色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指尖也开始微微发颤。

林苏没有停歇,声音依旧不高,却字字清晰,像一把细细的冰锥,一下下敲在墨兰的心尖上:“可是,母亲,您仔细回想,从小到大,您可曾听外祖母主动提起过一句她林家的产业?可曾见过她翻找过任何与林家相关的旧物、文书?您在盛家账目上,见过半点来自林家田产、铺面的收益进项,且标注为‘代管’二字的吗?更重要的是,林家偌大一族,难道就真的死绝了吗?就算直系亲属尽数亡故,总有旁支族亲,总有没出五服的叔伯、堂兄吧?一个11岁孤女,带着不算菲薄的家产寄居他府,这本就是族中大事,那些族亲为何十几年来,从未有人上门过问一句她的生计?从未有人提出要将她接回自家抚养,或是至少,来盛家监管这笔本就该属于林家的遗产?”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砸得墨兰头晕目眩。她用力摇头,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没有!从来没有!林噙霜这辈子,在她面前说得最多的,便是自己孤苦无依,父母早亡,寄人篱下,受尽盛家老太太的苛刻,遭尽正室王氏的排挤,只能靠着盛纮的一点怜爱苟活。她从未提过自己本是带着丰厚家产而来,从未提过林家还有什么旁支族亲。而林家,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在她的世界里彻底蒸发,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除非,”林苏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那是一种远超年龄的通透与冷冽,仿佛能洞穿几十年前那场精心策划的阴谋,“有一种情况,可以合理地让林家族亲闭嘴,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放弃过问,让这笔本该属于外祖母的遗产,名正言顺地、彻底地归于盛家,再无半分争议。”

墨兰猛地抬头,一双盛满震惊与茫然的眼睛死死盯着林苏,心脏狂跳不止,一个她从未敢想、甚至从未有过一丝端倪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悄然爬上心头,冰冷而残酷,让她浑身汗毛倒竖。

林苏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顿,语气沉重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除非,当初林家人送外祖母进盛府,根本就不是简单的投亲靠友,不是走投无路的求助,而是——提前签下了婚书。”

“一份具有律法效力的、提前定下的婚约。约定林氏孤女,待成年后,必许配给盛家子嗣为妻。如此一来,林家的所有遗产,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作为‘嫁妆’,提前并入盛家产业。林家族亲再无任何理由过问,因为女儿终究是要嫁人的,嫁妆提前交由夫家保管,虽是罕见,却在有明确婚约的前提下,于情于理于法,都并非说不通。这,才是盛家老太太当初愿意违背世俗眼光,接纳一个罪臣之女,并且还将她养在自己身边亲自教导的根本原因!这从来都不是什么大发善心,不是什么念及旧情,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以人换财、以婚约换家产的交易!”

“交易”二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墨兰耳边轰然炸响。她只觉得浑身发冷,四肢百骸都浸在冰水里,如坠冰窟,连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她想起林噙霜平日里那副哀怨凄婉的模样,想起她抱着自己哭诉,说自己一无所有,只能依靠男人的可怜姿态,想起她为了盛纮的一句夸赞、一件赏赐,便能开心许久的模样……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她本不是一无所有,她带着足以让自己立足的家产而来,却被一场提前定下的婚约,被盛家的算计,被林家的妥协,彻底剥夺了所有!她以为的寄人篱下,竟是一场早已注定的掠夺!

“那……那你外祖父……”墨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她不敢去想,那个她既怨恨又依赖的父亲,在这场交易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林苏的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冷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对人性的通透与疏离:“母亲,您到此刻还不明白吗?对当时的盛家,或者说,对盛老太爷和老太太而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外祖母这个人,而是她背后的那份家产,是一个有嫁妆、能生育、且无依无靠、易于拿捏的儿媳。至于这个儿媳具体是嫁给盛家哪个儿子,或许从一开始,就并不重要。只要是她林噙霜,能为盛家生下男丁,延续香火,能让盛家稳稳攥住那份林家遗产,这笔买卖就不算亏。”

她的目光落在墨兰瞬间失血、毫无血色的脸上,没有丝毫停顿,给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具冲击力的推断,那话语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刺穿了墨兰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幻想:“所以,外祖父,他当年那般‘痴迷’外祖母,或许并非是被外祖母的才情美貌所迷惑,非她不娶。更大的可能是,在当时的他看来,只要是能为他生下儿子、能为他带来丰厚嫁妆、且是盛家安排好的女人,是谁都可以。他不过是顺从了家族的安排,接纳了这个带着‘嫁妆’而来的女人,履行了一场交易里的义务。而外祖母,从她踏进盛家大门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她的财产、甚至她的婚姻与情感,就已经不在自己手中了。她后来的所有争宠、算计,所有对王氏的嫉恨,所有对盛纮小心翼翼的讨好与逢迎,或许不仅仅是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爱情,更是为了在这场既定的交易里,在这寄人篱下的困境中,为自己争取最后一点生存空间,争取一点那早已不属于她的、虚幻的‘看重’。”

真相,往往比想象中更残忍,更不堪。它像一把粗砺的砂纸,狠狠磨掉了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露出底下冰冷刺骨的算计与掠夺。

墨兰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慌乱中死死扶住了旁边的梅树,粗糙的树皮硌得掌心生疼,才勉强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形。深秋的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她的肩头,带着刺骨的寒意,可她却感觉不到半分,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冻僵了。

她一直以为,母亲林噙霜与父亲盛纮,是才子佳人的邂逅,是冲破世俗阻碍的深情,哪怕结局不甚圆满,也曾有过真心相待的时光。她将母亲的遭遇归咎于王氏的善妒,归咎于老太太的偏心,归咎于父亲的薄情寡义,却从未想过,这一切的开端,从来都没有什么真情可言,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交易。她一直怨恨的父亲薄情,或许从一开始,就未曾投入过半分真情,他对母亲的那点“怜爱”,或许也只是对一件“私有财产”的短暂珍视。

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手把手教她的那些争宠手段——如何描眉画眼才能讨得父亲欢心,如何说几句软话才能换来赏赐,如何不动声色地给王氏使绊子,如何在老太太面前装乖巧卖可怜……那时的她,只觉得母亲是久病成医,是为了在深宅大院里活下去的无奈之举。可此刻想来,那些手段,那些算计,那些小心翼翼的讨好,原来都是一个失去了所有依靠、连自身都被当作筹码的女人,在绝望之中,唯一能抓住的、扭曲的生存之道。那是她在被剥夺了一切之后,所能掌控的,仅有的一点点东西。

而她,盛墨兰,这个一直以母亲为榜样,一心想要凭借自己的手段挣脱庶女命运、想要赢得父亲更多关注、想要嫁得更好的女儿,竟然是这种扭曲关系、这场冰冷交易下的产物。她的出生,或许从来都不是因为爱情,只是这场交易里,一个用来“履约”的附属品。

巨大的荒谬感和悲凉感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让她几乎窒息。她一直奋力挣扎,拼命想要摆脱庶女的身份,想要超越母亲的命运,想要跳出这深宅大院的束缚,可到头来才发现,她从一开始,就被困在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牢笼里。这个牢笼,早在外祖母踏入盛家的那一刻,就已经为她量身定做好了。

林苏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平静地看着母亲失魂落魄的模样,没有再说话,也没有上前搀扶。她知道,这样惊心动魄的真相,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消化的,墨兰需要时间,去接受,去面对,去打碎那些多年来根深蒂固的认知。

她只是默默地将手中的小锄头握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深秋的阳光落在锄头上,反射出冷冽的光。方才她在园子里翻土,本是为了来年开春种植新的花草,可此刻,她忽然觉得,挖掘这件事,从来都不止是为了栽种新的作物。

更深层的意义,是掘出那些深埋在地下的、腐烂的根须——那些被刻意掩盖的真相,那些被精心策划的阴谋,那些扭曲的人性与冰冷的算计。只有清清楚楚地看清了它们的真面目,看清了它们如何盘根错节地缠绕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命运,才能真正地,将它们彻底铲除,才能让新生的草木,真正地向阳而生,不再被那些腐烂的过往所拖累。

风又起,卷着满地枯叶掠过脚边,墨兰依旧扶着梅树,浑身僵硬,唯有肩膀在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

林苏提出的那个基于律法与利益的冰冷版本,像一把淬了寒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墨兰几十年来赖以支撑的认知根基。她脸色惨白如纸,指尖死死攥着裙摆,锦缎料子被捏得发皱起棱,下意识地抓住脑海中那个由林噙霜反复灌输、她自己也深信不疑的故事,仓皇反驳: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墨兰的声音带着濒临崩溃的尖锐,尾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眼眶瞬间泛红,“我小娘说过,她父亲是……是办事失察被革职,郁气攻心才郁郁而终,她母亲是伤心过度,缠绵病榻,临死前实在走投无路,才让当时已经十一岁的她,带着些许细软,去投奔仅有几面之缘、但素有善名的盛老太太!只求盛家看在故旧情分上,教养她一番,日后为她寻一门妥当的亲事!她是走投无路才……”

“母亲。”林苏平静地打断了她,那双清澈得近乎透明的眼睛里没有半分质疑,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通透,像极了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面,能照见最不愿面对的真相,“您会吗?”

“什么?”墨兰一愣,茫然地看着女儿,一时没跟上她的思路,脸上还残留着未褪的慌乱。

林苏看着她,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重量,一字一句地问:“您会把闹闹姐姐,送到一个仅有几面之缘、不知根底的人家里,指望对方发善心,教养她长大成人,并为她的终身大事负责吗?即便您病入膏肓、油尽灯枯,您会这样做吗?”

墨兰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想说“会”,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不会。

她死也不会。

她宁愿带着女儿一起赴死,也绝不会将女儿的性命前程,寄托在陌生人虚无缥缈的“善心”上。那是为人母最基本的本能,是刻在骨血里的保护欲,哪怕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为女儿寻一个知根知底的可靠归宿,而不是将她推入未知的深渊。

看着母亲瞬间哑口无言、血色从脸颊迅速褪尽的模样,林苏知道,那道坚不可摧的心理防线,已经裂开了一道深缝。于是,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叙述一桩与己无关的陈年旧案,却字字句句都浸着冰冷的寒意,说出了那个更符合人性与利益算计的、黑暗的版本:

“那么,母亲,您听听我这个版本,看看是否更说得通。”

“当年,外祖母林家或许确实遭了难,但绝非山穷水尽到需要将十一岁的嫡女随意托付。他们带着丰厚的家产——那绝不是‘些许细软’,而是足以让盛家动心的、实实在在的田产、铺面与金银,主动找到了当时仕途顺遂、且有适龄嫡子(盛纮)的盛家,提出联姻。”

“盛家,很可能一开始是同意,甚至乐见其成的。毕竟,无需耗费太多成本,就能得到一位知书达理的嫡女儿媳,还能顺带接收一笔丰厚的财产,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所以,外祖母并非走投无路的孤女,而是以盛家未来儿媳的身份,被盛家老太太徐氏亲自接进府中‘教养’。名为教养,实则是待成年后便完婚,这在当时的官宦世家之中,本是再寻常不过的做法。”

林苏的声音愈发冷静,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层层剖开被岁月掩盖的真相,“但后来,情况变了。盛家老太太您的祖母,她手段更高,野心更大。她为盛家,为自己的儿子盛紘,谋到了更好的前程——与王家的亲事。”

墨兰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了心脏,呼吸骤然一窒。王家——那个势大权重、能为盛家仕途提供巨大助力的家族,她怎么会忘了?那是大娘子王若弗的娘家,是盛家稳固地位的重要支柱。

“王家门第更高,权势更盛,带来的政治助力与家族荣光,远非已经没落的林家可比。”林苏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核心,“但问题来了,盛家已经收下了林家的‘嫁妆’,与林家有了婚约之实。若要悔婚,不仅要吐出吞下去的钱财,还要支付高昂的赔偿,更会背上背信弃义的名声,得罪林家残存的势力,甚至可能影响与王家的联姻——王家何等尊贵,怎么会愿意把嫡女嫁给一个刚刚悔婚、名声有瑕的人家?”

墨兰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指尖冰凉,寒意顺着脊椎一路攀升,蔓延至四肢百骸。她似乎已经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却不敢深想,只能死死咬住下唇,任由恐慌在胸腔里蔓延。

“所以,最好的办法,不是悔婚,而是……让婚约无法履行,同时让盛家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林苏的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像是在嘲讽那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又像是在嘲讽深陷其中的人,“于是,一场针对外祖母的算计,就此开始。她孤立无援、寄人篱下,是最好拿捏的目标。”

“他们可能刻意纵容,甚至暗中引导——比如让年轻的父亲盛紘有更多机会接触外祖母,不对他进行严苛约束,也不对外祖母强调男女之防。一个情窦初开、缺乏引导的少年,一个处境艰难、急于抓住救命稻草的少女,在那样的环境下,发生些什么,几乎是必然的。”

“然后,在某一个‘恰当’的时机,外祖母‘恰好’被发现有孕了。”林苏盯着墨兰的眼睛,目光沉沉,一字一顿地道,每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墨兰心上,“未婚先孕。母亲,您该清楚,在当时的世道,这是足以让一个家族蒙羞、让一个女子万劫不复的丑事,是能将人钉在耻辱柱上的罪名。”

墨兰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继续说下去,揭开那层血淋淋的遮羞布。

“这时,盛家老太太徐氏便可以‘雷霆震怒’,摆出痛心疾首的模样。但她心里清楚,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她会对外宣称,为了‘保全盛林两家的颜面’,为了‘对林家有个交代’,为了‘负责’,她‘不得不’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让外祖母,由原本的正室原配,变成了未婚先孕、不得不纳的妾室。”

“一杯妾室茶,火速抬进府中,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应有的尊荣,一切顺理成章。”林苏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更显残酷,“盛家,不仅不用归还那笔丰厚的‘嫁妆’——因为妾室的财物本就归主母掌管,最终还是流入盛家囊中——还不用背负悔婚的恶名,反而成了‘负责任’、‘保全大局’的一方。而王家那边,盛家完全可以解释说,是林家女行为不端、勾引少爷,盛家仁至义尽,只是纳妾已是对她最大的仁慈,丝毫不影响王家嫡女为正妻。”

“至于外祖母的娘家林家……”林苏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苍凉,“面对一个‘未婚先孕、自甘为妾’的女儿,他们还有什么脸面上门理论遗产?为了保全家族最后一点名声,他们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彻底牺牲掉外祖母,当作从未生过这个女儿。这,才是林家十几年来对她不闻不问、仿佛她从未存在过的真正原因!”

“轰——!”

墨兰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彻底崩塌了,像是支撑了半生的楼阁轰然倾颓,碎瓦残垣将她死死掩埋。她踉跄着后退两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廊柱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才勉强支撑住没有滑倒在地。廊柱的寒意透过厚重的衣料渗进来,冻得她浑身发麻,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原来……原来所谓的“爱情”,所谓的“盛家仁慈”,所谓的“走投无路”,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吃人不吐骨头的阴谋!

她的母亲林噙霜,不是什么凭借才情与美貌赢得爱情的传奇女主角,而是一个从一开始就被算计、被剥夺、被践踏,最后被逼得只能用同样扭曲的方式去挣扎求存的,彻头彻尾的牺牲品!

而她盛墨兰,这个一直以母亲为榜样、拼命想要摆脱庶女身份、渴望得到认可的女儿,竟然是这场阴谋和悲剧的产物!她的出生,不是因为爱与期盼,而是因为一场算计的“意外”,是盛家为了利益而不得不接纳的“附属品”!

巨大的荒谬、悲愤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将她吞噬。她浑身颤抖得厉害,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水渍。她看着眼前冷静得可怕的女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她所来自的那个根源,是何等的肮脏与不堪。

林苏看着母亲崩溃的神情,知道这把淬火的刀,已经劈开了她心中最后一道迷障。她上前一步,轻轻扶住母亲冰凉的手臂,声音放得极轻,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母亲,现在,您还觉得,外祖母她只是‘脾气不好’吗?”

“她不是不会教您茶道,不是不愿对您温柔,她是被夺走了一切——本该属于她的正室身份,丰厚的家产,堂堂正正做人的资格,还有心平气和教导女儿的底气。她在盛家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如履薄冰,她能教给您的,只有她在绝境中学会的生存法则——讨好、算计、争宠,因为那是她唯一能活下去的方式。”

墨兰猛地捂住脸,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溢出,泪水顺着指缝汹涌而出,滚烫而苦涩。几十年来的委屈、不甘、怨恨,还有刚刚得知真相的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她一直以为自己的痛苦源于庶出的身份,源于父亲的薄情,源于母亲的苛刻,却从未想过,这一切的根源,竟是一场如此黑暗的算计。

她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而这场骗局,终于在女儿冰冷的剖析下,露出了它最丑陋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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