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罢，已是月过中天。秋夜寒露深重，皇城内的喧嚣渐次沉寂，唯有巡夜卫士的脚步声和远处更鼓单调的回响，划破这深沉的寂静。林战辞别了殷殷叮嘱的靖王，婉拒了内侍安排的宫车，只带着两名贴身护卫，踏着清冷的月色，步行返回格物院。
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灼热。镇北侯等老将那双布满老茧、嵌着洗不净火硝污渍的手，以及他们谈及军营疫病、士卒疾苦时沉重而殷切的眼神，如同在他脑海中点燃了一盏明灯，照亮了一条全新的路径。
格物院所在的原护国公府别院，此刻却仍是灯火通明，宛如白昼。院门两侧高悬的气死风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将“格物院”三个御笔亲题的鎏金大字映照得熠熠生辉。院内人影绰绰，传来阵阵兴奋的议论声和工具碰撞的轻响——白日参与“霹雳炮”试射的核心工匠们，无一归家，仍沉浸在巨大的成功喜悦与未尽的激情之中。
林战踏入院门，守院的老仆连忙迎上，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激动：“公子，您回来了！大伙儿都等着您呢！”
他微微颔首，径直走向最大的那间工坊改建的议事堂。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钢铁、油脂、火药余烬的特殊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人群散发的热意。只见堂内二十余名工匠，正围聚在巨大的沙盘和摆放着“霹雳炮”缩小模型的条案旁，激烈地讨论着白日试射的每一个细节，如何优化炮闩，如何提高射速，如何更精准地计算弹道……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红光，眼中闪烁着专注与狂热的光芒。
见到林战进来，众人立刻安静下来，齐刷刷地望向他，目光中充满了敬仰与期待。今日的惊天一响，已让这位年轻的少主事，在他们心中奠定了无可动摇的权威。
林战走到堂前，目光扫过一张张因兴奋和疲惫而略显憔悴却精神抖擞的面孔，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将麟德殿宴席上，镇北侯等边军老将所诉的困扰，清晰而沉重地转述给大家。
热烈的气氛稍稍凝滞。工匠们脸上的兴奋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沉静的思索。他们都是与具体事物打交道的人，深知油污、火硝沾染的顽固，也明白保持洁净对于常年征战的士卒意味着什么。
一位鬓发花白、负责火药配比的老工匠沉吟良久，缓缓开口道：“少主事，将军们所虑，句句是实情。咱们摆弄火器的，最清楚那火硝油污的厉害，皂荚性软，碱力不足，搓烂了手也难去根。边关苦寒，热水金贵，清洗不易，长久下来，确是隐患。”
林战颔首，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缓步走到堂侧堆放原料的区域，那里有制备发射药剩余的精炼纯碱，也有用于保养炮管螺纹、防止锈蚀的桐油和动物油脂。他的手指轻轻划过装盛纯碱的麻袋，又点了点盛放油脂的陶罐，眼中精光一闪，心中已然有了完整的计较。
他转身，引着众人来到议事堂中央的巨大沙盘前。这沙盘本是用来推演地势、辅助火炮设计的，此刻表面平整。林战执起一支特制的木笔，蘸了旁边水盂中的清水，便在光滑的沙盘面上勾勒起来。
他一边画，一边讲解，声音沉稳而清晰：“《天工开物》有载，‘石灰淹渍，滑腻尽去’。然石灰性烈，伤肤蚀骨，绝不可用于人身。而我等为研制‘霹雳炮’所需之火药，反复提纯所得之这纯碱，其性温和，去污之力却不遑多让，正可替代那霸道的石灰。” 他在沙盘上画出一个代表纯碱的符号。
接着，他笔锋一转，指向代表油脂的符号：“此物，与碱相合，置于釜中，以火共煮之，诸位可知，会发生何种变化？”
工匠们面面相觑，大多露出疑惑之色。油脂与碱，一为污秽之源（在他们看来），一为去污之物，如何能合？一位曾读过些杂书、负责文书记录的年轻工匠迟疑着开口：“少主事，莫非……是类似古籍中所载制造‘澡豆’的法子？《齐民要术》中似有提及，用豆粉合以香料……”
“然也！却又不尽然！”林战赞许地看了那年轻工匠一眼，手上却不停，在沙盘上画出一个简单的反应流程示意图，并以浅显的语言阐述“皂化反应”的基本原理——油脂与碱水共热，生成“皂”（去污主体）和“甘油”（副产）。“此过程，我称之为‘皂化’。二者相融，并非简单混合，乃是脱胎换骨，生成全新之物！其去污之力，绝非皂荚可比，且性质温和，于肌肤无损。”
他顿了顿，放下木笔，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拔开塞子，里面是一种无色透明、略带粘稠的液体。“此物，我命名为‘甘油’，正是皂化所得之副产。诸位莫要小看它，此物有极佳之吸湿之性，能润泽肌肤，正好可解边关将士们常年风吹日晒、肌肤皴裂干燥之苦。”
这番闻所未闻的言论，将制造杀人火药的原料与清洁滋润人身之物联系起来，听得众工匠目瞪口呆，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那位老工匠喃喃道：“格物致知，竟至于斯！化杀伐之器为养生之资，军工民生，原是一脉相承，相辅相成！”
“不错！”林战掷笔于盘，声音铿锵有力，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清晰，“我等钻研格物，绝非为了闭门造车，更非追求屠龙之技，终其根本，是要福泽苍生，经世致用！今日，我等能为强军铸就‘霹雳’重器，护国安邦；明日，我等亦当为持此利器的将士们，造出‘净军’之皂，解其疾苦，固其根本！此非不务正业，实乃强军固本之要务，亦是我格物院存在之真义！”
他当即下令，声音斩钉截铁：“即日起，抽调部分精干人手，专设‘净皂坊’！就以现有纯碱、油脂为基础，反复试验配比、温度、火候，务必在最短时间内，试制出第一批去污力强、兼具滋润之效、且成本可控的‘净军皂’！此乃军需，关乎边军体魄与战力，不得有丝毫马虎！”
“谨遵少主事令！”众工匠轰然应诺，脸上再无半分疑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肩负重任的肃穆和跃跃欲试的激情。白昼“霹雳”惊天的荣耀，此刻已转化为深夜灯火下更为炽热、更为务实的干劲。军工技术的副产品，即将在这关乎士卒福祉的细微之处，悄然绽放出别样温暖而坚实的光彩。格物院内的灯火，也因此亮得更久，更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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