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元年秋,北京紫禁城,虽被琉璃金瓦和朱红宫墙包裹,却难掩一股日益浓厚的沉郁之气。帝国的权柄中心,正因最高统治者的健康问题,而悄然发生着令人不安的动摇。
乾清宫内,药香几乎掩盖了龙涎香的气息。洪熙皇帝朱高炽倚在软榻上,面色浮肿而苍白,呼吸略显急促,批阅奏章的时间日益缩短,往往不到一个时辰便显露出难以掩饰的疲惫。往日里尚能勉强维持的朝会,如今已改为三五日一次,且时间大幅压缩,多数政务皆交由司礼监秉笔太监口述批红,或由内阁票拟进呈,皇帝仅做最终裁决。
太医院院使及数名御医日夜轮值,脉案用词日趋隐晦沉重,虽对外仍称“圣体违和,静养即可”,但“虚劳”、“湿痰”、“本元有亏”等字样,已让杨士奇、蹇义等核心辅政重臣心中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皇帝陛下的健康,已然成为了比北疆瓦剌骚扰、漕运不畅、乃至各地藩王动向更让朝堂担忧的事情。主君有恙,国本动摇,纵使太子朱瞻基早已成年,英武果决,且在永乐朝多次监国、随征,积累了相当的威望与经验,但权力核心的骤然虚弱与潜在更迭过程中的任何不确定性,都足以引发巨大的政治震荡,令各方势力心生异动,重新审视自身的立场与机会。
这股忧虑,如同无声的寒流,在紫禁城内蔓延,也透过各种渠道,传到了那些时刻关注着权力中枢波动的势力耳中。
……
彰德府赵王府,赵王朱高燧看着最新从京师传来的密报,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眼中闪烁着混合着兴奋与贪婪的光芒。
“好!好!朱高炽啊朱高炽,你终究是撑不住了吗?”他低声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颤音,“体胖气虚,虚劳咳喘……哼,怕是没多少时日了吧!”
长史袁容侍立一旁,脸上却并无喜色,反而忧心忡忡:“王爷,陛下龙体欠安,实非国家之福。太子虽春秋鼎盛,英武果决,然若陛下真有万一,新老交替之际,朝局必然震动。届时,内阁、勋贵、内官乃至各地藩王,各方势力必有一番明争暗斗,恐生祸乱啊。”
“祸乱?哈哈,袁容,你太迂腐了!”朱高燧嗤笑一声,站起身,激动地踱步,“这分明是天赐良机!朱高炽若倒下了,朱瞻基那小子固然厉害,可他毕竟新君初立,根基未稳,能立刻完全压得住杨士奇那些老狐狸、镇得住骄兵悍将、驾驭得了心思各异的勋贵和内官吗?到时候,这朝堂之上,必然需要德高望重的宗室亲王入京辅政,稳定大局!论辈分,论资历,除了本王,还有谁?!”
他被就藩以来积压的怨气和野心,此刻如同遇到火星的干柴,轰然燃烧起来。他感觉自己等待多年的机会,似乎正在眼前浮现。他幻想的并非直接夺取皇位(那太不现实),而是成为摄政王般的角色,攫取巨大的权力,甚至……为更远的将来铺路。
“可是王爷,”袁容试图劝谏,“京师有内阁,有勋贵,有京营,太子亦非庸主,且有东宫班底,即便陛下……他们未必愿意看到藩王介入啊。况且,乐安汉王那边……”
“乐安?”朱高燧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与不屑,“我那好二哥?他继续‘病’着他的吧!他若真病死了,正好省事;他若是装病……哼,此刻也该露出些马脚了!正好,借此机会,探探他的虚实!若他真有不臣之心,或可……借他之力,搅乱这潭水!”
一个大胆而阴险的计划瞬间在他脑中成型。他猛地停下脚步,对袁容吩咐道:“立刻给本王准备一份奏章!语气要极尽恭顺忧惧,表达闻知皇兄圣体违和后的‘五内俱焚’之情!就说……就说本王在彰德偶得一方士,献上一种海外‘灵药’,据说对调养元气、延年益寿有奇效。本王不敢擅专,恳请皇兄允准,派遣得力太医及本王信使,携此药方及药材前往乐安,请汉王兄代为试药!一来,汉王兄亦久病体虚,或可借此药调理;二来,若此药果真有效,再呈献皇兄,岂不万全?”
此计可谓一石三鸟:
一来表忠心:借献药之名,表达对皇帝的“关切”,掩饰自身野心。
二来探汉王: 以“试药”为名,派人进入乐安,近距离观察汉王病情真伪,探查其府邸虚实。
三来试探合作\/搅局:若汉王是装病且有实力,此举动无疑是递出橄榄枝,试探其是否有联手或利用的可能;若汉王真病或无力,也可将水搅浑,制造紧张气氛。
袁容闻言大惊失色:“王爷!此计太过行险!陛下与汉王皆乃万金之躯,岂能轻易试用来历不明之药?若稍有差池,便是万死之罪!且此举必引朝廷与东宫猜忌,以为王爷勾结汉王,图谋不轨啊!”
“怕什么!”朱高燧不耐烦地挥手,“药方不过是幌子,皆是些温补无害之物!关键是派人进去!只要人能进乐安,见到朱高煦,本王就有办法知道他是真病还是假病!至于朝廷和东宫猜忌……哼,本王这是兄弟情深,关心则乱,皇兄和太子又能说什么?快去拟旨!”
在朱高燧的强令下,一封言辞恳切、看似充满兄弟关怀实则包藏祸心的奏章,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北京。
……
奏章尚未抵京,其内容大意已通过“听风阁”无孔不入的渠道,先一步送到了乐安汉王府密室。
烛光下,朱高煦看着癸呈上的密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指尖在紫檀木案上轻轻敲击的节奏,透露着他内心的飞速思考。
“朱高燧……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了。”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借献药之名,行窥探之实,顺便试探本王……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韦弘面露忧色:“王爷,此乃阳谋。赵王以兄弟关怀为名,朝廷即便心存疑虑,恐也难以直接驳回。若真允其派人前来,我等该如何应对?届时来的,必是赵王心腹,精于察言观色,只怕……不易瞒过。”
王斌则怒道:“朱高燧这厮,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王爷,不如让末将派人半路‘结果’了那信使,一了百了!”
“糊涂!”朱高煦轻斥一声,“杀信使,岂非不打自招,告诉朝廷和赵王,我乐安有不可告人之秘?此乃下策。”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他来得好。正好将计就计,再送他一份‘大礼’。”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缓缓下达指令:
“一, 外松内紧,严阵以待:自即日起,乐安明面守卫再减三成,仆役数量裁撤,营造府库日益空虚之象。王府内部,尤其是通往密室、工坊、书院之关键路径,加设暗哨机关,确保万无一失。‘砺刃谷’、‘雷火工坊’、‘求是书院’进入最高静默状态,人员只进不出。”
“二,精心布局,请君入瓮:癸,动用所有资源,调查赵王此次可能派出的核心人选,其性格、喜好、弱点。提前布置,他们进入乐安后,所经路线,所见之人,所闻之事,皆需在我掌控之下。安排几名‘老仆’、‘庸医’,在他们必经之处,‘无意’中谈论王爷病情如何沉重,药石如何无效,府中用度如何艰难。”
“三,投石问路,反戈一击:若来使中有可乘之机,或可尝试反向收买,或通过其向赵王传递一些精心设计的假情报,例如朝廷已对赵王极度不满,欲削其护卫,或北疆某将领与赵王旧部联络之事已被锦衣卫察觉等,加剧其焦虑与误判。”
他的策略清晰而狠辣:不仅要完美掩饰自身,更要利用这次窥探,进一步将赵王塑造成一个心怀怨望、图谋不轨的靶子,吸引朝廷的全部火力,甚至诱使其做出更不理智的举动。
“朱高燧想火中取栗,”朱高煦最后冷然道,“本王就送他一把烧身的烈火。看他如何引火烧身,自取灭亡。”
……
数日后,赵王的奏章送达紫禁城。病榻上的洪熙帝看罢,气得一阵剧烈咳嗽,脸色涨红。
“混账!朱高燧……他……他这是想干什么?!”皇帝声音颤抖,将奏章摔在榻边,“献药?试药?朕看他是想探朕的虚实!还想把老二拖下水!其心可诛!”
杨士奇与蹇义闻讯赶来,览奏后亦是面色凝重。
“陛下息怒。”杨士奇劝道,“赵王此举,虽荒谬可疑,然其表面文章做得十足,皆以兄弟亲情为名。若断然驳回,恐其心生怨望,四处宣扬陛下不近人情,亦有损天家颜面。”
蹇义沉吟道:“不如……将计就计。陛下可下旨申饬其荒唐,然念其‘关切兄弟’之心,准其所请。但派往乐安之人,须由朝廷指派太医及锦衣卫官员陪同前往,名为协助,实为监视。如此,既可堵天下悠悠之口,亦可严密监控赵王动向,更可……借此机会,再探汉王虚实。”
洪熙帝喘匀了气,沉思良久,无力地挥挥手:“便……便依二位先生所言吧。告诉顾乘风,派个精明能干的人去,给朕盯紧了!一有异动,即刻来报!”
一道充满矛盾与猜忌的旨意,从北京发出,奔向彰德与乐安。一场由赵王挑起,却即将被汉王引向不可预测方向的暗战,悄然拉开了序幕。帝星晦暗不明,赵影西行探秘,而乐安深渊之下,潜龙已张开巨口,静待猎物自投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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