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二年的春风,携着料峭寒意,迟迟不肯尽暖齐鲁大地。乐安汉王府邸深处,白昼一如往常般沉寂,仿若主人仍在重病静养。然而,当子时的更漏敲响,万籁俱寂之时,一道黑影如夜枭般自王府僻静角门悄然潜出,数名精悍护卫无声扈从,迅速没入纵横街巷的阴影里。
目的地,依旧是城外那几处绝密所在——求是书院、雷火工坊、砺刃谷。
朱高煦身披寻常棉袍,行走在“砺刃谷”深挖于山腹之中的巨大地下演武场内。这里是完全与外界隔绝的世界,仅靠几条隐秘坑道与外界相连,通风则依靠精心设计的、利用山体裂缝和隐蔽气孔构成的自然循环系统,空气带着岩石特有的阴凉与潮湿。
此处的照明系统也极为高明:其一,是在洞窟顶部巧妙开凿了数个曲折的“光井”,利用一系列打磨得极其光洁的巨大铜镜,将白天的日光层层反射、导入地下核心区域,虽不及正午阳光直射,却也足够明亮;其二,在光井无法企及的角落或夜间,则大量使用经过改良的、灯罩外加装了铁丝网防护的多芯油灯,以及从深海鱼油中提炼的、燃烧更稳定明亮且烟雾较少的长明烛。数百支灯火共同作用,虽不及白昼,却也足以将这巨大的空间照得纤毫毕现。
在这独特的光源下,数百精锐正以小队为单位,进行着带有强烈现代战术色彩的对抗演练。交替掩护、火力突击、班组协同……虽用未开刃的木质器械与包裹石灰的钝头箭矢,但那凛冽的肃杀之气,已远超传统明军行伍。光线在冰冷的岩壁和盔甲上跳跃,映照出士卒们坚毅而专注的面庞。
王斌紧随其后,低声道:“王爷,新操典施行三月,成效卓着。尤其小队战术与士官独断之权试行后,应变协同之力,非旧法可比。”
朱高煦微微颔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处细节。他近来夜间出行愈发频繁,白昼深居简出营造病弱假象,夜色却成了他真正的疆场。力量的实质增长给了他底气,而一种无形却日益紧迫的压力,更如鞭策般驱使他必须更快、更深地掌控与推动这一切。
“仍不足。”他声音低沉,带着金属般的冷硬,“演武非实战。血火修罗场上,毫厘之差便是生死之隔。继续加大强度,模拟饥寒、疲惫、伤亡减员下之极限。王斌,记住,吾等所练非寻常兵卒,乃绝境中亦能撕开生路之……尖刀利刃。”
“末将明白!”王斌凛然应命。
随后,他深入雷火工坊核心区,簧轮枪的制造已步入正轨。朱高煦与几位心腹大匠围绕着几个关键部件——尤其是击发机构中那枚纤细却至关重要的簧片的淬火工艺一致性、以及枪膛内膛线的拉制精度与效率——进行着深入的探讨。朱高煦仔细查看了良品与次品的对比,听取了工匠们在实际生产中遇到的困难,并再次亲手勾勒出一幅强调标准化分工与质量节点控制的流水线协作示意图,要求他们进一步细化工序,目标是实现关键部件的互换通用,并提升整体良品率。
紧接着,在求是书院的格物斋,他与精选出的教习学员进行的深夜论辩,主题也更为深入。围绕簧轮枪击发时涉及的“力与运动”、“化学能向机械能与热能转换的效率”等具体问题展开,其提出的概念虽仍显粗粝,却因有了实际器物作为参照,更能引发深思,令沉浸传统格物之学的学者们不仅瞠目,更开始尝试用新的视角去解构和优化眼前这具精密的杀人器械,恍见一片将理论应用于实践的新天地。
……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方返回王府书房。案头已摆着一份由“听风阁”密渠道送来的、誊抄清晰的朝廷邸报。最显眼的,正是那份减免河南、陕西、山东、山西等地赋税的明发诏书。
韦妃早已安歇,书房内只他一人。他逐字审阅诏书,面容沉静如水。良久,他起身至窗前,望向东天微露的晨曦。
“蠲免赋税,与民休息……大侄子这一手阳谋,漂亮。”他低声自语,唇角勾起一丝糅杂着赞赏与冰冷讥讽的弧度,“短期看,确能收揽民心,缓和矛盾,稳固统治。将山东纳入,是普惠,亦是对本王这‘抱病静养’的皇叔,一种不着痕迹的安抚。示天下以宽仁,堵悠悠众口。”
他并未写下任何指令,所有的分析与谋算,皆在他脑中飞速运转、沉淀、化为决断。
“朱瞻基此举,本质是封建王朝统治术的自我调节。”他心中冷然剖析,“通过调整生产关系,短暂适应并试图稳定现有生产力水平(小农经济为主,战后凋敝),以维护其地主阶级统治。短期内能见效,延缓社会矛盾总爆发。”
“然其根深蒂固的局限性在于,封建王朝的财政汲取本质是剥削性的,此等减免绝难持续。边患、官僚腐化、宗室耗费,任一皆可迅速耗尽国库,迫使税负加倍反弹于底层。矛盾仅被延缓,绝非解决。”
“吾之优势,在于正尝试跳出此循环。工坊、商贸、技术革新——吾意在提升生产力本身,构建一种新的、更具活力的经济基础雏形。虽弱小,却是未来方向,是降维打击之根基。”
“当前阶段,朱瞻基的‘仁政’客观上提供了相对稳定之发展环境。必须充分利用此战略窗口期,加速完成核心力量积累与关键技术突破。要快,要隐。乐安之静,是假象,亦是机遇。”
“看来需要重新评估进度,调整下一步。”他最后一句近乎无声,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所有思辨与指令,将通过绝对心腹口耳相传,不留片纸只字。
……
而当乐安在夜色中暗流涌动之际,帝国的都城北京,却是另一番光景。
减免赋税的诏书颁布后,朝野上下确是一片颂扬之声。“陛下仁德”、“尧舜之治”的赞誉不绝于耳。边境暂无大战事,国内暂无大灾荒,皇帝勤政,一切似乎都向着“海清河晏”的治世迈进。
然而,过于平静的水面,最易滋生微澜。朝堂无事,百官的注意力便开始向内、向细微处聚焦。而眼下,最令一些“忠君体国”之臣忧心忡忡的,便是“国本”大事——皇帝朱瞻基已二十八岁,登基近二年,中宫胡皇后与宠妃孙氏竟皆未有子嗣诞下。
起初,仅是少数御史、给事中在奏章中委婉提及“广衍皇嗣,以固根本”。但随着时间推移,尤其是当其他紧迫议题暂歇后,此种声音逐渐放大、汇聚。
今日朝会,议毕常例政务后,一位素以耿直着称的老翰林,终按捺不住,出班跪奏,言辞恳切乃至声泪俱下:“陛下!臣闻《春秋》之大义,重在嫡嗣。今陛下春秋鼎盛,而中宫、椒房犹虚皇嗣,此乃宗庙社稷之忧也!伏望陛下以江山为重,或广选淑女以充后宫,或潜心静养以祈天眷,早定国本,则天下幸甚,臣民幸甚!”
此言如石击静水。立刻有数名言官附议,核心一致:皇帝该将诞育子嗣视为首要之务。
御座上,朱瞻基面沉如水。他正值壮年,雄心万丈,欲效祖辈开创功业,最忌旁人质疑其统治延续性,尤以此种干涉宫闱私密的方式。
“朕之家事,不劳众卿过度挂心!”他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皇嗣乃天意所钟,非人力可强求。尔等身为朝廷重臣,当以国事为重,整饬吏治、安抚百姓方是正理!此事,日后不得再议!”
他强硬压下此议,然“国本”问题如点燃的引信,一旦冒烟,便难彻底熄灭。皇帝越是压制,私下议论与担忧反愈演愈烈。胡后的端庄与孙妃的得宠被置于放大镜下,各种隐晦猜测与流言悄然蔓生。张太后的态度,亦变得微妙。
退朝后,朱瞻基回到乾清宫,心绪烦恶。他厌恶腐儒指手画脚,然内心深处,何尝不为此焦虑?帝王无子,关乎国本承继、权力平稳、身后评价,甚至关乎……某些野心是否因此滋长。
“海清河晏?”他冷笑一声,“怕是暗流汹涌才对。朕倒要看看,这平静之下,藏了多少魑魅魍魉!”
他需要打破这看似祥和实则被动的局面。或该主动出手,搅动这潭深水。他需要一个重新掌控节奏的契机。
风暴,正在这最平静的表象下,悄然孕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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