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武侯薛禄率京营精锐三万,旌旗招展,浩浩荡荡开出德胜门,向北而去。京城百姓夹道观望,议论纷纷,既有对王师讨贼的期盼,亦有对边事再起的忧惧。紫禁城内,朱瞻基亲至午门送行,勉励将士,寄予厚望。然而,当他转身返回深宫,面对空寂的殿宇和堆积如山的奏章时,那份刻意营造出的决断与自信,便如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焦虑与猜疑。
兀良哈入寇的警报暂时有了应对,但由此引发的朝堂暗流与帝王心术的波澜,却远未平息。朱瞻基独坐乾清宫,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兀良哈为何选在此时犯边?是单纯的游牧部落秋高马肥时的劫掠,还是背后有更深的图谋?那个远在乐安,称病蛰伏,却如阴影般笼罩在他心头多年的二叔汉王朱高煦,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他反复推演,却觉眼前迷雾重重。乐安方面太平静了,平静得反常。按“听风阁”零散传回的消息,汉王依旧深居简出,连王府属官都少见,仿佛真成了一个与世无争的富家翁。但朱瞻基绝不相信。他深知自己这个二叔的秉性,当年靖难之役时便是以勇悍诡谲着称,怎会甘心就此沉沦?那乐安城,在他心中,不啻于龙潭虎穴,平静的水面下,必然潜藏着惊天巨浪。可他偏偏抓不到任何把柄。没有联络外臣,没有私蓄甲兵,没有任何不轨的言行。这种无懈可击的安静,反而更令人不安。
该如何试探?直接下旨申饬?无凭无据,徒惹天下人非议皇帝苛待皇叔。派锦衣卫密探深入乐安?顾乘风不是没试过,但派去的人要么如泥牛入海,要么传回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乐安汉王府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朱瞻基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明明怀疑对方包藏祸心,却找不到发力之处。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文华殿方向——那个奉旨留京“研学”、言行谨慎得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汉王世子朱瞻坦就在那里。召见世子,加以质询或试探?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按下了。朱瞻坦自入京以来,举止恭顺谦卑到了极致,每次问对都滴水不漏,从他口中绝难得到半点关于乐安的实情,反而会打草惊蛇,让乐安那边更加警惕。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最是消耗心力。
就在他心烦意乱,几乎要按捺不住内心的躁郁时,,锦衣卫指挥使顾乘风的一封密报,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新的涟漪。
密报很简短,却让朱瞻基瞳孔骤然收缩:福建布政使司急奏,福州府辖下长乐县,有名唤楼濂者,纠集乡愚,妄称神灵附体,自封“七府小齐王”,散布妖言,蛊惑人心,言说天下将乱,真主出世,已被当地官府设计擒拿,其骨干党羽亦一网成擒,现正押解赴京途中。
“楼濂……七府小齐王?”朱瞻基低声念着这几个字,眉头紧锁。一个地方上的神棍、妄人,本不值一提,每年类似案件不知凡几。但“齐王”这个封号,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动了他记忆深处一扇尘封已久的门。
齐王!他的七爷爷,太祖高皇帝第七子——朱榑!
刹那间,关于这位七爷爷的诸多传闻碎片,汹涌地涌入朱瞻基的脑海。那个性情暴戾、屡遭废立、在永乐朝被革去爵位、废为庶人并严加看管的亲王!这位七爷爷,如今应该还活着!朱瞻基记得小时候听宫里的老人隐约提起过,说七爷爷如何桀骜不驯,如何在建文朝被废,永乐朝复爵后又因口出狂言、行为不轨,被曾祖皇帝彻底厌弃,父子皆被废为庶人,之后便不知所踪,据说被囚禁在某个地方。
“七府小齐王……”朱瞻基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号,一个大胆而惊人的猜想,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混乱的思绪!这个楼濂冒称“小齐王”,是纯粹的信口雌黄,还是事出有因?是否意味着,那被囚禁的齐王庶人一系,并未死心,仍在暗中活动?乐安汉王那边的神秘莫测,与这早已失势却被囚禁的齐王一脉,会不会有某种关联?一个被严密看管的废人,或许难有作为,但他的儿子们呢?那些对朝廷充满怨恨的齐王旧部门人呢?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疯狂地滋长起来。是啊,自己为何一直将目光局限于乐安?这大明天下,对皇位有非分之想的,又何止一个汉王?那些在洪武、永乐两朝政治清洗中失势的宗室、他们的后人,难道就不会心怀怨怼,暗中积蓄力量,图谋不轨吗?齐王朱榑,虽是阶下之囚,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其旧部门人借尸还魂,趁着如今北疆不宁,朝局动荡之际兴风作浪,也并非没有可能!而且,若那神秘力量源自齐王遗脉,其隐蔽性和难以探查的特点,似乎也说得通了——他们早已被主流视野遗忘,活动起来自然更为方便!
朱瞻基越想越觉得有理,一种混合着豁然开朗和更深忧虑的情绪攫住了他。他立刻沉声吩咐:“传顾乘风!”
顾乘风应召而至,步履无声,如同鬼魅。
“福建楼濂案,给朕细细再查!”朱瞻基目光锐利如鹰,“重点给朕查清楚,这个楼濂,是何来历?他冒称‘齐王’,是凭空捏造,还是有所依仗?他与各地藩王、尤其是……与那些早已废黜的宗室旧部,有无牵连?押解进京途中,给朕看好了,绝不能出任何纰漏!朕要活口,朕要亲自审问!”
“臣遵旨!”顾乘风心中凛然,意识到皇帝对此案的重视程度远超寻常。
“还有,”朱瞻基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审慎,“派人……不,你亲自安排最可靠的人,立刻去查!查清楚齐王朱榑及其子目下究竟被禁锢于何处?近况如何?与外界可有任何联系?记住,要绝对机密,不得打草惊蛇,尤其是……不能惊动乐安那边。”
“乐安”二字,他咬得极重。顾乘风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深意,这是怀疑汉王与可能存在的齐王遗脉有勾结?他不敢怠慢,躬身道:“陛下放心,臣亲自去办,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顾乘风退下后,朱瞻基独自在殿内踱步,心潮起伏。他一方面觉得找到了一个新的、可能的方向,缓解了将所有压力都归于乐安的焦躁;另一方面,却又感到一种更深的寒意。如果敌人不止一个汉王,还有隐藏在暗处的齐王势力,甚至可能还有其他对皇位有觊觎之心的势力,那这大明的江山,岂不是处处漏风,危机四伏?自己这个皇帝,当真坐得安稳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和危机感包裹了他。他走到窗前,望着阴沉沉的天空,仿佛能看到无数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这座紫禁城,注视着他这个年轻的皇帝。
“齐王……汉王……”他喃喃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而冰冷的表情,“好啊,都来吧!朕倒要看看,是你们这些魑魅魍魉的道行高,还是朕的刀锋利!”
他决定,双管齐下。明面上,全力支持薛禄北伐,尽快平息兀良哈的边患;暗地里,既要紧紧盯住乐安的一举一动,又要开辟第二战场,深挖齐王这条线索。他要看看,这潭水底下,究竟藏着多少条兴风作浪的恶蛟!
然而,朱瞻基绝不会想到,他这番自认为隐秘的探查,几乎在他向顾乘风下达指令的同时,就已经被一字不差地摆在了乐安汉王府那间深藏地下的密室里。
朱高煦看着“听风阁”通过特殊渠道传来的、记录了皇帝与锦衣卫指挥使对话的密报,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近乎嘲讽的笑容。
“齐王?朱榑?”他轻轻摇头,将密报递给侍立一旁的韦弘,“本王的这位好侄儿,还真是病急乱投医,想象力丰富的很呐。不过……他倒是歪打正着,提醒了本王一件差点忘了的‘小事’。”
韦弘快速浏览一遍,也忍不住笑道:“王爷神机妙算,早已将朱瞻基的反应料中。他果然被兀良哈和我们的‘安静’逼得疑神疑鬼,开始胡乱猜测了。只是没想到,他会联想到早已作古的齐王头上。”
王斌有些不解:“王爷,皇帝去查齐王,会不会……节外生枝?万一真让他查出点什么不相干的事?”
朱高煦淡然一笑,走到那幅巨大的大明疆域图前,手指轻轻点在北京的位置:“查出什么?齐王应该还被禁锢在凤阳高墙之内。朱瞻基此举,不过是焦虑之下,为自己寻找一个心理安慰和新的调查方向罢了。让他去查,查得越起劲,越能分散他的精力,让他离真相越远。”
他的目光变得幽深:“而且,他既然对‘齐王’这么感兴趣,那我们就……帮帮他,给他找点‘线索’。”
韦弘心领神会:“王爷的意思是?”
“让福建那边我们的人,‘帮’楼濂回忆回忆,看他有没有‘偶然’听说过什么关于齐王后人的‘传说’?或者,在他押解进京的‘必经之路’上,安排一两起看似意外、实则有心的‘事故’,比如有神秘人试图‘灭口’,却又故意留下点指向不明的蛛丝马迹……”朱高煦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将对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冷酷,“把水搅得再浑一些。让大侄子,好好享受这场他亲自发起的‘寻宝游戏’吧。”
“臣明白!”韦弘和王斌齐声应道,眼中充满了对主上智谋的钦佩。
朱高煦转身,不再看那地图。他深知,真正的较量,不在于一城一地的得失,而在于对信息的掌控和对手心理的引导。朱瞻基自以为找到了新的突破口,却不知正一步步走入他精心编织的、更为庞大的迷雾之中。
“告诉北边的人,”朱高煦最后吩咐道,“薛禄大军动向,兀良哈的反应,要时刻紧盯。这场仗,不能赢得太快,也不能输。要恰到好处地……拖着。”
“是!”
密室的烛火摇曳,映照着朱高煦冷静的面容。北京城中的皇帝正在为齐王的幻影而劳神费力,而乐安深渊里的潜龙,已然布下更大的棋局,静待着风起云涌之时。朱瞻基的疑心,如同一把双刃剑,在刺向虚无的同时,也正将他自己逼向更危险的悬崖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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