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斗转星移。洪熙元年的悲恸与惊悸,终于在时光的流逝中渐渐沉淀。北京城的积雪覆盖了宫阙的琉璃瓦,凛冽的北风呼啸着穿过街巷,却也带来了腊月的年味与对新岁的期盼。
转眼间,岁序更新,正式改元——宣德。
紫禁城内,万象更新。旧岁的白幡素幔早已撤去,换上了喜庆的椒房红烛、门神桃符。尽管先帝大丧未满周年,国孝仍在,不宜大肆庆贺,但新元肇始,依旧遵循古礼,有一番庄重而克制的仪典。
宣德元年正月朔日,大朝会。
天色未明,文武百官已按品级序列于奉天殿前广阔的丹陛与广场之上。人人身着朝服,虽因国丧未除,服色偏暗,摒弃了鲜亮纹饰,但依旧庄严肃穆。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气氛却异常肃静,无人交谈,唯有旌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辰时正,钟鼓齐鸣,韶乐奏响。宣德皇帝朱瞻基身着十二章衮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缓步升座。年轻的皇帝面容清癯,目光沉静,经过数月的操劳与沉淀,眉宇间已褪去了几分最初的锐利,多了几分深沉的威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贺声震彻云霄,回荡在紫禁城的上空。这声浪,比之数月前灵前即位时的悲怆与忐忑,更多了几分对新朝的期许与对皇权的敬畏。
朱瞻基接受百官朝贺,颁布改元诏书,大赦天下(十恶不赦等重罪除外),颁布了一系列轻徭薄赋、劝课农桑、抚恤孤寡的旨意。一切依制而行,庄重有序,彰显着新朝伊始,万象更新的气象。
朝会之后,皇帝赐宴群臣,以示君臣同乐,共启新元。但正值国丧,宴席从简,不设乐舞。
然而,在这看似一派新气象的祥和之下,细心的朝臣却能感受到一丝不同以往的氛围。
端坐在御座之上的年轻皇帝,虽举止合度,笑容温和,但那双扫视群臣的眼睛,却比往日更加深邃,更加难以捉摸。他不再像初登基时那般,急于通过雷霆手段立威,而是变得更为内敛,更为沉稳,仿佛一头收敛了爪牙、却更加警惕的雄狮,在静静地观察着他的领地与臣民。
数月前那场针对漕运的“清运肃奸”风暴,虽最终“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但其带来的震慑余波犹在。皇帝借机安插的人手已牢牢把控了漕运关键节点,锦衣卫在指挥使顾乘风、佥事赵破虏的整饬下,变得愈发精干且难以渗透,如同一把藏在鞘中的利刃,虽未出鞘,寒意已显。
新元喜庆的表象之下,权力的格局已在无声中完成了又一次加固。
……
河南,彰德府。
赵王府邸依旧门庭冷落,笼罩在一片难以驱散的暮气之中。新年并未给这里带来多少喜庆。府门前的桃符显得有些敷衍,府内也听不到多少欢声笑语。
病体稍愈的赵王朱高燧,勉强穿戴起亲王冠服,在长史袁容的搀扶下,于府中正殿设香案,遥望北京方向,行了朝贺之礼。整个过程,他面色苍白,动作迟缓,眼中没有丝毫神采,唯有深深的疲惫与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
礼毕,他便几乎虚脱,被搀回内室休息。听着远处街巷隐约传来的爆竹声,他眼中闪过一丝恍惚,随即化为更深的落寞。他曾几何时,也是那般意气风发,觊觎着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如今,却只能在这冰冷的王府中,苟延残喘,了此残生。
“新元…宣德…”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是他的时代了…与我…再无干系了。”他闭上眼,仿佛要将所有过往的野心与不甘,都彻底隔绝在心门之外。皇帝的“恩典”让他活了下来,却也抽走了他所有的精气神。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活下去,像皇帝希望的那样,做一个安分守己、无声无息的“朽木”藩王。
……
山东,乐安州。
汉王府地下密室,烛火常年不熄,仿佛与外界的光阴流转隔绝。
新年佳节,于朱高煦而言,不过是又一个精心算计、布局谋划的日子。外界隐约的爆竹声传来,只让他微微蹙眉,觉得有些吵闹。
他站在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并未停留在北京,而是仔细审视着运河沿线、以及更广阔的南北商路。他的手中,正拿着数份来自韦弘和癸的最新密报。
“广源号”在天津卫已悄然设立。孙敬修果然是个厉害角色,在“听风阁”的暗中护航与资金支持下,凭借其过往的人脉和狠辣的手腕,很快便打开了局面。第一批“雪糖”和“暖炉”已通过陆路及海路,少量多次地运抵天津,并以其卓越的品质和“广源号”看似雄厚神秘的背景,迅速引起了京城及江南几家大商行的注意,试探性的订单已然到来。资金开始回笼,虽然微薄,却是一个极好的开端。
更让朱高煦满意的是,孙敬修严格遵守了他的指令,行事极其谨慎,所有交易皆通过看似正常的商业渠道进行,与乐安明面上毫无瓜葛。此人仿佛一台重新上紧了发条的赚钱机器,贪婪却又高效地运转着,将他被压抑的野心和对财富的渴望,全部倾注到了“广源号”的经营上。
“求是书院”与“雷火工坊”的合作也愈发紧密。白糖的脱色工艺得到进一步改进,出糖率提升;蜂窝煤的配方经过优化,燃烧更充分,成本更低;改良纸张已小批量生产,质地颇佳;甚至玻璃的研制,也传来突破性的进展,虽未完全成功,却已能看到曙光。
一切,都在按照他“深挖洞、广积粮”的长线战略,悄然而稳步地推进着。帝国的经济命脉,正被他通过另一种方式,一丝丝地渗透、缠绕。
癸无声地呈上一份密报,是“听风阁”对新年朝会的观察以及京城各方动向的分析。
朱瞻基改元后的沉稳与内敛,让朱高煦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大侄子…越来越像样子了。”他低声自语,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忌惮,“懂得收敛锋芒,静观其变了。看来,这半年,他也没闲着。”
他知道,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皇帝的目光,绝不会真正从他们这些藩王身上移开。他的“广源号”发展得越顺利,就越需要隐蔽和谨慎。
“告诉孙敬修,”朱高煦沉吟片刻,下令道,“新年伊始,各地盘查或会松懈,正是扩展渠道的好时机。但要更加小心,宁可慢,不可错。尤其要留意…锦衣卫的新面孔。‘听风阁’要全力配合,为其扫清障碍,但绝不可暴露自身。”
“是!”癸领命。
“通知韦弘,”朱高煦沉吟片刻,继续下令,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产学研’不可松懈。资金优先保障技术突破与工坊扩产。‘砺刃谷’新军操练,可借新春围猎之名,加强野外协同演练。”
言及此处,他忽然停顿了一下,目光从疆域图上收回,投向密室中幽暗的角落,仿佛在凝视着无形的时间流逝。一丝极少在他脸上出现的、近乎感慨的神情一闪而过。
“岁月…才是最无声又最锋利的刀。”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迫感,“本王能等,但有些事,不能等。复兴大业,非一代之功,更不能系于一人之身。若要基业长青,后继之人,须得早早历练,深谙其中三昧,方能承前启后,不至中途夭折。”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癸,下达了一条前所未有的、极其隐秘的指令:“传令给韦弘和王斌,另起一绝密计划,代号‘承影’。令他们精心安排,让垐儿和域儿…”他提到的是他的两个儿子朱瞻垐、朱瞻域,“…择机以‘游学’或‘体察民情’为名,离开王府。然后,设法让他们以完全匿名的身份,分别秘密进入‘求是书院’格物科、算学科,‘雷火工坊’匠作区,以及‘砺刃谷’新军预备营。”
他的语气极其严肃:“务必做到天衣无缝。为他们编造毫无破绽的清白身份,容貌、言行、习惯皆需修饰,与王府断绝一切明面联系。让他们从最底层做起,凭自己的本事去学、去做、去体会。要吃得了苦,要真正融入进去,要学到真本事,更要懂得隐匿和伪装。让他们亲眼看看,本王所谋之事,根基何在,艰难何在,希望又何在。非经生死考验或本王亲召,不得暴露身份。”
“告诉他们,”朱高煦的声音低沉而充满重量,“这是比习读经史子集更重要的‘学业’,是关乎他们未来能否真正扛起重任的历练。若连这一关都过不了,将来也不过是冢中枯骨,守不住这万里江山。”
癸心中凛然,深知此令的深远意义与巨大风险。这是要将王爷的继承人,彻底融入那庞大而隐秘的计划肌体之中,去亲身感受、学习、并最终掌控那一切。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百年大计,布局深远。
“是!属下明白!定会同韦先生、王将军拟定万全之策,确保两位公子…确保‘承影’绝对安全与隐秘。”癸郑重领命,将“公子”的称呼及时改为代号,以示此事之绝密。
“去吧。”朱高煦挥挥手。
癸的身影无声退去。
密室内,朱高煦独自屹立。将儿子们送入那充满未知与风险的暗流之中,他心中并非毫无波澜。但比起可能存在的风险,他更惧怕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因后继无人或继承人不得其法而最终付诸东流。时间不等人,历史的洪流更不等人。他必须用这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加速继承人的成长,让他们尽早理解并融入这盘大棋,确保即使有一天他不在了,火种也能延续下去。
新元的喜庆与他无关,岁月的压力却如影随形。在无人可见的深渊之下,他不仅编织着现在的网,更开始铸造未来的剑。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明祚再续:汉王的续命棋局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