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殡仪馆的行政办公室，即使在白天也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老周把一张打印出来的表格推到新来的实习生小陆面前，手指敲了敲纸面。
“今晚你跟我值夜班，第一项任务，清点库存。”老周五十多岁，脸上是长期熬夜的浮肿和麻木，“地下二层，停尸柜，四百个位子，一个一个对。”
小陆接过表格，指尖有点凉。他是殡葬管理专业的学生，理论知识一套一套的，但真到了这里，空气里那股混合着消毒水和隐约腐败的气味，还是让他胃里不太舒服。
“周师傅，不是有电子记录吗？”小陆指着办公室角落那台落满灰尘的电脑，“扫描腕带应该就行了吧？”
“哼，”老周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带着浓重的烟味，“那玩意儿，信一半就行。上个月系统升级，数据丢了一部分。有些老遗体的腕带早就磨损看不清了。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懂吗？特别是这种地方，数目，必须用手、用眼、一个一个数清楚！”
他拿起桌上半包皱巴巴的香烟塞进裤兜，又拎起一个老旧的强光手电筒。“别磨蹭了，早点干完早点上来。下面……信号不好。”
通往地下二层的楼梯又陡又长，绿色的安全出口指示牌是唯一的光源，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空气越来越冷，湿度却明显增加，墙壁摸上去一片湿腻的冰凉。
推开厚重的防火门，眼前是殡仪馆真正的核心区域——停尸库。惨白的节能灯带在高高的天花板上延伸出去，照亮下方一排排、一层层泛着金属冷光的不锈钢柜门，像巨大的、冰冷的蜂巢。寂静是这里的主宰，只有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和无尽的冷气流动的声音。
小陆下意识地紧了紧单薄的外套。
“开始吧。”老周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空洞，“从A区开始，你念编号和姓名，我核对记录，确认一个，打一个勾。”
“A-01……”小陆清了清嗓子，声音还是有点发颤。他凑近柜门上的标签卡，借着老周手电的光，仔细辨认，“……张桂花，女，七十六岁。”
老周翻着手里厚厚的纸质登记簿，眯着眼找到对应位置，用铅笔打了个勾。“下一个。”
“A-02，李建国，男，八十一岁。”
“对。”
“A-03，位置……空的？”小陆看着标签卡上“待用”的字样，松了口气。
“空的就是空的，记下来。”老周头也不抬。
一开始还算顺利。小陆逐渐适应了这里的低温和平静，动作也快了些。两人沿着冰冷的金属柜墙慢慢移动，只有小陆报号、老周应答和铅笔划过的沙沙声。
直到b区。
“b-17，”小陆念道，随即愣了一下，“嗯？周师傅，这个……标签卡是空的？没名字。”
老周走过来，用手电照了照那个位于一人高位置的柜门。金属标签夹里确实空空如也。“奇怪，记录本上b-17写的是‘暂存，无名氏’。”他皱了皱眉，“可能标签掉了。打开看看。”
小陆心里有点发毛，但还是依言握住冰冷的把手，用力向外拉。
柜床平稳地滑出。上面覆盖着白色的裹尸布，勾勒出一个人形轮廓。
老周上前，小心地掀开裹尸布一角，露出一个中年男性的头部，面色灰白，双目紧闭。“嗯，是有遗体。估计是还没确认身份的。把标签补上，‘无名氏，男，约四十岁’。”他示意小陆。
小陆赶紧从工具包里拿出空白标签和笔，颤抖着写好，塞进标签夹。关上柜门时，他好像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像是叹息的声音。他手一抖，猛地将柜门推回原位，发出“哐”一声轻响。
“干嘛呢？毛手毛脚的！”老周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没……没什么。”小陆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可能太紧张了。
清点继续进行。越往库区深处走，灯光似乎越暗淡，空气也愈发冰冷。小陆开始觉得后背发凉，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视野的角落里移动，但每次猛地转头，除了冰冷的柜门，什么都没有。
“c-44，”小陆的声音已经带上了疲惫，“王翠兰，女，六十九岁。”他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
老周在登记簿上划了一下，随口问：“刚才c-43是谁？”
小陆一愣，下意识地往回看了一眼。“c-43？我们刚核对过啊，是……是……”他卡壳了，大脑一片空白。明明才过去不到一分钟，那个名字就像被橡皮擦抹掉了一样，毫无痕迹。
老周也停下动作，抬头看他，眼神有些锐利：“怎么？忘了？”
“不……不是，”小陆有些尴尬，“可能……可能有点累了。”
“在这里，别分心。”老周的声音低沉下来，没再多说，但气氛明显凝重了几分。
两人沉默着继续工作。核对到d区时，小陆刻意放慢速度，强迫自己记住每一个名字。然而，诡异的事情再次发生。当他念出“d-21，刘建军”并确认老周打勾后，往前走了几步，鬼使神差地又回头瞥了一眼d-21的标签。
标签上的名字，赫然变成了“赵卫国”！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冲上天灵盖！
“周……周师傅！”小陆的声音变了调，一把抓住老周的胳膊，“你看！d-21！名字变了！刚才明明是刘建军！”
老周被他吓了一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手电光下，“赵卫国”三个字清晰无误。
“你眼花了！”老周甩开他的手，语气带着不耐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登记簿上d-21就是赵卫国！一直都是！”
“不可能！我绝对没看错！”小陆激动地争辩，心脏狂跳。
老周猛地合上登记簿，发出“啪”的一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我在这干了二十年！从来没出过错！是你自己吓自己！年轻人，信不过我就上去！”
小陆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微微抽动的脸颊，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但老周的反应让他感到一种更深的恐惧。
接下来的清点，在一种压抑的沉默中进行。小陆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记忆，他只是机械地念着标签上的名字，而老周的核对也变得越来越快，几乎不假思索。
终于，来到了最后一排，Z区。这里的灯光最暗，空调似乎也停止了运转，空气凝滞而沉闷。
“Z-19，”小陆念出最后一个名字，“钱友德，男，五十五岁。”他松了口气，总算结束了。
老周在登记簿的最后一栏打了个勾，动作有些僵硬。“嗯，齐了。四百个，数目对得上。”他的声音干涩。
两人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
“哒……哒……”
一声清晰的、像是手指轻轻敲击金属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小陆和老周的身体同时僵住。
声音的来源，是Z区。是刚刚核对过的最后一个柜子，Z-19。
“哒……哒……”
敲击声再次响起，不急不缓，带着某种冰冷的韵律。
小陆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凉了。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回过头。
Z-19的柜门，严丝合缝，没有任何异常。
老周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惨白如纸，他死死攥着手电筒，指关节发白。
“走……快走……”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就在他们再次迈步的瞬间——
“哐！！”
一声巨响震动了整个停尸库！Z-19的柜门猛地向外弹开了一掌宽的缝隙！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福尔马林和腐烂甜腻的气味从缝隙中涌出！
紧接着，仿佛引发了连锁反应！
“哐！”“哐！”“哐！”“哐——！！”
整个地下二层，所有的停尸柜门，由近及远，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个接一个地猛然弹开！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汇成一股恐怖的声浪！
冰冷的白雾从四百个敞开的柜门中汹涌而出，迅速弥漫开来，视线瞬间变得模糊不清！
小陆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老周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为……为什么……”小陆的声音带着哭腔。
老周没有回答，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弥漫的白雾，嘴唇哆嗦着，仿佛看到了什么无比可怕的东西。
白雾之中，隐约可见那些敞开的柜门内，一具具覆盖着白布的遗体轮廓。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却又仿佛在无声地凝视着这两个闯入寂静之地的活人。
然后，一个低沉、沙哑，仿佛由无数个声音叠加在一起的呢喃，从白雾深处，从每一个敞开的柜门中，缓缓响起：
“数……错……了……”
小陆如遭雷击，猛地看向老周。
老周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沿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双手抱住头，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是……是‘清算’……”老周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绝望，“它们……在清算数目……我们……我们数错了……”
“怎么可能错？！”小陆崩溃地喊道，“我们明明核对过了！四百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不……不是数量……”老周抬起头，脸上是老泪纵横的恐惧，“是‘名字’！是那些……那些我们为了省事，或者……或者因为别的原因，弄错的身份！张冠李戴！或者……或者干脆用了假名的！”
小陆猛地想起那个标签空白的b-17，那个名字变幻的d-21！难道……
老周像是陷入了疯狂的回忆，语无伦次地念叨着：“二十年前……那场大火……身份不明的太多了……对不上号……为了尽快处理……有的就……就随便写了个名字……还有……还有那些赔偿金纠纷的……家属要求换名字火化的……”
他猛地抓住小陆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眼睛瞪得溜圆：“它们记得！它们都记得自己是谁！我们写错了……它们就不算‘被承认’……就无法安息……所以……所以才会‘醒’过来……要我们……重新数清楚！”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白雾中那低沉的呢喃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冰冷的愤怒：
“名……字……”
四百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如同来自深渊的回响。
小陆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看着瘫软在地、精神几乎崩溃的老周，又看向那片被白雾笼罩、布满敞开柜门的恐怖区域。极致的恐惧过后，一种奇怪的冷静反而浮现出来。
不能死在这里！
必须纠正错误！
他挣扎着站起来，冲到老周身边，一把抢过那本厚重的登记簿和掉在地上的手电筒。
“哪个！”小陆对着老周吼道，声音因为恐惧和决心而扭曲，“到底是哪个柜子！哪个名字错了！指给我看！”
老周茫然地抬起头，眼神涣散。
“说啊！”小陆用力摇晃着他，“不想死就想起来！”
也许是求生的本能刺激了老周，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颤抖的手指指向登记簿的某一页，某个被多次涂改又重写的位置。
“Z……Z-19……钱友德……”老周的声音如同梦呓，“他……他不叫这个名字……他应该叫……叫孙福生……是……是当年工地塌方……家属为了多拿赔偿，和当时的一个负责人串通，用了别人的名字……”
Z-19！
小陆抓起一支笔，不顾一切地冲向那片白雾，冲向Z区！冰冷的雾气包裹着他，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他能感觉到柜门里那些僵硬的轮廓散发出的死亡气息。
他扑到Z-19那敞开的柜门前，手电光照射进去。裹尸布下，那具名为“钱友德”的遗体静静地躺着。
小陆颤抖着，用笔在登记簿上“钱友德”的名字上狠狠划掉，在旁边用力写下了“孙福生”三个字！
就在他落笔的瞬间——
柜床上的遗体，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弥漫在整个空间里的、低沉怨毒的呢喃声，骤然停止了。
紧接着，距离最近的其他几个柜门，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缓缓地、无声地……合上了。
小陆屏住呼吸，心脏狂跳。
他低头看向登记簿，看向那些被老周标记为“存疑”或者笔迹明显不同的名字。b-17的无名氏，d-21那个变幻的名字……还有更多！
他明白了。这不是一个错误，这是很多个！是积压了多年、被刻意忽视的错误！
“还有！”小陆转身，对着依旧瘫坐在地的老周喊道，“还有别的！一起改过来！”
老周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恐惧，有羞愧，最终，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走到小陆身边，接过登记簿和笔。
在弥漫的、渐渐变淡的白雾中，在四百个敞开的、沉默的柜门“注视”下，这一老一少，开始依据老周模糊的记忆和登记簿上的蛛丝马迹，一个一个地，修正那些被写错的名字。
每改正一个，附近的一片柜门就会缓缓合上。那动作安静而顺从，仿佛终于得到了安息的许可。
当最后一个存疑的名字被修正，老周用尽力气在登记簿上划下最后一笔时——
“哐。”
最后一声轻响，来自Z-19。那扇最初弹开的柜门，终于彻底关闭。
地下二层，恢复了最初的死寂。
所有的柜门都紧闭着，白雾彻底消散，只剩下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
小陆和老周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柜，滑坐在地，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不知过了多久，老周哑着嗓子开口，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丝解脱：
“以后……每晚……都核对一遍吧。”
小陆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头顶那片惨白的灯光，和灯光下，一排排沉默的、仿佛从未开启过的冰冷柜门。
他知道，有些错误可以被修正。
但有些寂静被打破后，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那本被涂改得密密麻麻的登记簿，静静地躺在地上，像一个无声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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