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几度春秋。日历悄无声息地翻到了1977年。
这一年，北国的黑河，冰雪消融得似乎比往年更早一些，空气中除了料峭春寒，更隐隐流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躁动而充满希望的气息。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这或许只是又一个寻常年份的开端，但对于顾安东，以及千千万万和他一样从未放弃学习、心中埋藏着星火的青年来说，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遍神州大地——恢复高考了！
当顾安东从报纸上确认了这个消息，又通过内部渠道得到进一步证实时，他拿着那张薄薄的报纸，站在办公室的窗边，久久没有动弹。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光秃秃的枝桠，但他的胸腔里，却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在奔涌、在咆哮！
等了太久，终于等到了！
这些年，无论身在龙江的田间地头，还是黑河的机关大院，无论工作多么繁忙，身体多么疲惫，他枕边始终放着高中课本和各类书籍，那盏小小的台灯，常常亮到深夜。知识，是他从未放弃的武器，也是他深埋心底的、通往更广阔世界桥梁的基石。
他不仅要凭借实干闯出一片天，更要用系统的知识和高层次的学历来武装自己，构建更广阔的人脉网络，为将来能做更多、更重要的事情打下坚实的基础。
然而，抉择的时刻也残酷地摆在面前。
考，就意味着要放弃眼前的一切。放弃吕建国的信任与栽培，放弃周援朝的赏识与重用，放弃好不容易在黑河市政府站稳的脚跟和已然铺开的大好局面，放弃唾手可得的晋升机会和众人羡慕的“前程”。
他将从一个备受瞩目的年轻干部，瞬间变回一个前途未卜的考生，一切从零开始。
值得吗？
顾安东几乎没有犹豫。在他心中，长远的发展远重于眼前的得失。知识的召唤，更高平台的吸引，以及内心深处那股不甘平庸、渴望攀登的劲头，最终压倒了一切。
他没有声张，而是先提笔给远在龙江县柳岔村的韩瑜，以及那些还保持着联系的知青点兄弟们写了一封长信。信中，他没有过多谈及自己的决定，只是用最恳切、最急迫的语气，再三叮嘱：
“……韩瑜，各位兄弟，机会来了！天大的机会！无论如何，不要放下书本！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拼尽全力去考！这是改变我们命运最重要的关口！切记！切记！”
随信，他还将自己多年积攒、精心整理的一套学习资料和笔记，打包寄往了知青点。做完这一切，他才开始着手准备自己的事情。
他铺开稿纸，郑重地写下了“辞职信”三个字。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其缓慢而沉重。这封信，不仅是在辞去一份工作，更是在向一段倾注了心血、承载了知遇之恩的岁月告别。
当顾安东将这份辞职信分别呈送到吕建国和周援朝办公室时，引起的震动不亚于一场地震。
“什么？你要辞职？去参加高考？！”
吕建国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脸上写满了震惊、不解，甚至还有一丝被“背叛”的痛心，“安东！你……你知道你现在的位置有多重要吗？家具厂的改革刚见成效，外贸渠道刚刚打开，省里都挂了号！你这一走，这一摊子怎么办？你的前途不要了？！”
他的语气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急切。他是真心把顾安东当作弟子和得力臂膀来培养的。
周援朝的反应同样激烈，他拿着那封辞职信，反复看了几遍，浓眉紧紧锁在一起，半晌，才重重叹了口气，将信纸拍在桌上：
“胡闹！简直是胡闹！顾安东，你是不是觉得现在翅膀硬了？啊？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走，非要去跟千军万马挤那个独木桥？你知不知道多少人做梦都想要你现在的位置？！”
两位领导轮番上阵，苦口婆心地挽留，分析利弊，描绘留任的光明前景。
消息像野火一样烧遍了整个机关大院。
“听说了吗？顾秘书要辞职考大学！”
“真的假的？他疯了吧？现在多受重用啊！”
“啧啧，年轻人就是冲动，不知天高地厚！”
“我看他是怕了吧？家具厂现在红火，后面竞争肯定激烈，他扛不住压力想溜？”
“说不定是觉得自己文化低，心虚了？”
惋惜、不解、嘲讽、猜测……各种议论在茶水间、走廊里悄然流传。大多数人无法理解顾安东的选择，在他们看来，这无异于放弃一座金山，去追逐海市蜃楼。
面对领导的挽留和周围的非议，顾安东态度异常坚定。他没有过多辩解，只是反复表达了自己对知识的渴望和对未来更长远的规划，并诚恳地对两位领导一直以来的培养表示感谢和愧疚。
看着去意已决的顾安东，周援朝和吕建国在震惊、惋惜之余，也逐渐冷静下来。他们毕竟都是爱才、惜才的领导，尤其是周援朝，骨子里有着军人的爽快和远见。
几天后，周援朝再次将顾安东叫到办公室，吕建国也在场。
周援朝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他看着顾安东，语气复杂：“小顾啊，我和吕副市长商量了很久，也向上面咨询了政策。你的决定，我们尊重。但是，像你这样的人才，放走了，是黑河的损失！”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出乎顾安东意料的方案：“这样，辞职信我们暂时不收。我们给你争取一个‘停薪留职’！你去念大学，学籍、关系还给你保留在市里。大学四年期间，虽然没有工资，但工龄连续计算。等你大学毕业，你可以选择回来，黑河市欢迎你，级别待遇我们给你保留，甚至可以根据你的专业重新安排更合适的岗位！如果你有更好的发展，想去别的单位，我们也可以帮你办理平调手续，级别不变！你看怎么样？”
“停薪留职？”
顾安东彻底愣住了。这个年代，“停薪留职”还是个极其新鲜且罕见的政策，通常是针对特殊困难职工，用于高考深造几乎是闻所未闻！这无疑是周援朝和吕建国为他争取到的最大的支持和最体面的退路！
一股巨大的暖流和强烈的愧疚感同时冲击着顾安东的心。他没想到，领导们非但没有责怪他“忘恩负义”，反而如此为他着想，为他保留了所有的可能性和尊严！
他眼眶瞬间就红了，声音哽咽：“市长……吕市长……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二位……这……这实在是太……”
“行了！”
周援朝大手一挥，打断了他，“别说那些没用的了！好好考！考上个好大学，学出个名堂来！别给我们黑河丢人！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别忘了黑河是你的娘家！这里永远有你一个位置！”
吕建国也走上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是理解、支持和期许：“安东，去吧。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们等着你学成归来，或者，听到你在别处建功立业的好消息！”
顾安东看着两位可敬的领导，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化作一个深深的、标准的鞠躬。
走出市长办公室，阳光正好，洒在市政府大院光洁的地面上，有些刺眼。顾安东深吸一口气，感觉肩上的包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期望和一张描绘着无限可能的未来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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