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王府时,暮色已沉,天边最后一缕霞光被青灰色的云吞噬殆尽。
南晏修与沈霜刃一前一后走着,中间隔着三步远的距离,谁都不肯先开口。
石板路上映着两人被灯笼拉长的影子,时而交错,时而分离。
行至岔路口,南晏修突然加快脚步拐向书房方向,玄色锦袍在廊下灯笼映照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腰间玉佩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沈霜刃盯着他背影咬了咬唇,忽地抬脚踢飞一颗石子。
石子地打在南晏修脚边青砖上,惊起一只躲在暗处的狸猫。
南晏修脚步一顿,却没回头,只淡淡道:爱妃好脚法。
声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让沈霜刃听出了其中暗藏的调侃。
不及王爷好定力。
沈霜刃反唇相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暗藏的银针。
她清楚地看见南晏修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两人之间空气凝滞一瞬,最终南晏修抬步离去,衣袖带起的风拂落一片海棠花瓣,正巧落在沈霜刃肩头。
沈霜刃伸手接住,揉碎了扔在地上,转身时绣鞋重重碾过地上落叶,发出的脆响。
她没看见南晏修在转角处驻足,目光深沉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
月影阁内,沈霜刃连灌三盏庐山云雾,青瓷茶盏往案几上重重一搁。
的一声,惊得窗外栖鸟扑棱棱飞走,也惊动了守在门外的青莹。
茶水在喉间滚过,却浇不灭心头那团无名火。
她突然起身扯开繁复的宫装,珍珠扣子崩落两颗,滴溜溜滚到屏风底下,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青莹忙要上前伺候,却被她挥手屏退:我自己来。
语气里的烦躁让青莹不敢多言,只得低头退出。
换上惯常穿的月白窄袖劲装时,沈霜刃的动作突然顿住——铜镜里映出她微红的耳尖。
方才南晏修那句爱妃好脚法,分明带着三分笑意,那低沉的嗓音此刻仍在耳畔回响。
临窗瞥见墙角那排竹筒酒,她顺手抄起一筒在掌心转了转。
竹筒表面还带着晨露的湿气,指腹摩挲过自己刻的二字时,忽然想起那日南晏修站在竹林里说:这般粗陋之物,也值得你费心?
阳光透过竹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光影,那双总是含着讥诮的眼睛却意外地柔和。
当时她怎么回的?
好像是直接把竹屑扬了他一身...
想到这里,沈霜刃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又迅速抿成一条直线。
青莹,你先下去吧,我要休息了。
沈霜刃装作睡意朦胧的样子,声音里刻意带上一丝倦意。
青莹不疑有他,轻轻带上了房门。
待脚步声远去,沈霜刃立刻从榻上翻身而起。
她利落地换上夜行衣,发间金钗尽数卸去,只用根银丝带将青丝高高束起,额前几缕碎发垂落,衬得她眉眼愈发凌厉。
沈霜刃轻哼一声,目光扫过西窗。
那里正对着南晏修的书房,此刻还亮着灯火。
她突然将竹筒酒抛向半空又稳稳接住,足尖一点便消失在夜色里,只余窗棂轻轻晃动。
夜风掠过她的耳际,带着初秋的凉意。
明月楼三楼,雕花窗棂无声洞开,沈霜刃如一片轻羽飘落在地,衣袂翻飞间未惊动一丝尘埃。
新铺的缠枝莲纹地毯吸尽足音,她驻足环顾——
描金彩绘的屏风、鎏金兽首香炉、案几上那盆她最爱的绿萼梅,俱已安置妥当,连她惯常倚靠的软榻都铺了崭新的云锦垫子。
她指尖轻抚过梅枝,唇角微扬,心想这帮家伙倒是细心。
楼下隐约传来争执声,混着厨房特有的蒸腾热气漫上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二十年陈酿花雕如何?入口绵柔,后劲醇厚,正适合明日宴席......
要我说就该用西域葡萄酒!琉璃盏盛着才气派!阁主向来喜欢稀罕物,这酒色如琥珀,岂不比花雕雅致?
胡闹!明日多少文士老爷要来,饮不惯那酸涩滋味,还是......
沈霜刃眉梢微挑,推门而入时,正看见萧无银倒挂在房梁上,指尖轻弹,一粒瓜子精准地落入紫璇的酒盏中,的一声,溅起几滴酒液。
厉尘兮捧着坛青梅酒躲得老远,生怕被波及,而文宇彬则抱着算盘站在灶台边摇头,嘴里念念有词:浪费,太浪费......
阁主!
紫璇手忙脚乱要行礼,半杯梨花春全泼在了萧无银衣襟上,酒香顿时四溢。
沈霜刃顺手接过她手中酒壶,指尖在壶身轻轻一叩——
清越声响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众人瞬间噤声。
听好了——
她眸光扫过众人,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花雕太浊,葡萄酒太艳,青梅酒太甜。
她从腰间解下一节青竹筒,封泥拍开的刹那,整个厨房倏然一静。
清冽竹香混着酒气弥散开来,似三月新雨掠过竹林,又似山间晨雾裹挟着草木清气,沁人心脾。
沈霜刃指尖沾了酒液,轻轻一弹,酒珠飞溅,在烛火映照下绽开细碎的光,如星子坠入人间。
取新竹三节,灌入高粱酒,悬于朝阳处。
她嗓音清冷,却带着几分难得的耐心,晨露夜雾浸润四十九日,竹之清冽尽入酒髓,方成此味。
话音未落,她突然将竹筒掷向萧无银,尝尝看。
酒液在空中划出一道琥珀色的弧线,萧无银凌空接住,仰头痛饮,喉结滚动三下,突然僵住。
众人屏息,只见这位素来散漫的堂主缓缓放下竹筒,眸中闪过一丝罕见的郑重。
他整了整衣冠,竟朝沈霜刃深深一揖:属下这就去把地窖里那些俗物扔了。
沈霜刃倚着灶台轻笑,窗外明月正爬上飞檐,清辉洒落,映得她眉眼如画。
明日宴席,就用这个。她指尖轻点竹筒,眸光微转,若有人问起——
便说是明月楼自酿的‘竹里春’。
众人齐声应和,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雀跃。
沈霜刃看着他们,目光从厉尘兮吊儿郎当的笑脸,掠过萧无银亮晶晶的眼睛,扫过文宇彬紧握的算盘,最后停在紫璇微红的耳尖上。
她忽然觉得心头一软,鬼使神差道:我今晚不走了,明日同你们一起开业。
话音刚落,厨房里顿时炸开了锅。
当真?文宇彬手里的算盘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差点撞翻灶台上的蒸笼,阁主您可别哄我们开心!
厉尘兮手里的菜刀掉在案板上,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小霜儿今日舍得抛下你那新婚郎君了?
沈霜刃眸色一沉,飞手就是一针。
银针破空而出,厉尘兮偏身躲过,飞针地扎在了墙上的辣椒串上,红艳艳的干椒簌簌落下。
几日不见你就皮痒痒了是不!沈霜刃作势又要出手。
紫璇赶紧过来打圆场,眼中却带着关切:是啊阁主,你要今日宿在明月楼,会不会......
话未说完,意有所指地往王府方向瞥了一眼。
沈霜刃摇摇头,想到早些时候两人的对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今日,不会。
这话说得极轻,却让众人都松了口气。
紫璇已经麻利地解下围裙,发间的珠花随着动作轻轻摇晃:我去准备些安神的香。阁主今日定要好好歇息......
说着就要往外走,却被厉尘兮一把拉住。
急什么?厉尘兮眨眨眼,咱们阁主难得来一趟,不尝尝新研制的醉仙鸭怎么行?
沈霜刃看着他们手忙脚乱的样子,忽然觉得手中的竹筒酒格外清甜。
她仰头饮尽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唇角滑落,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随手将竹筒抛给萧无银:
萧无银稳稳接过,指腹在竹筒上刻着的二字上摩挲了一下。
他沉默地打开盖子,仰头痛饮,喉结上下滚动。
虽然他不会像其他几人那般话多,但沈霜刃分明看见他眼中的欣喜与担忧交织成复杂的光。
窗外,更夫的梆子声遥遥传来。
沈霜刃走到窗前,夜风拂过她的发梢,带着初秋特有的清爽。
远处王府的方向灯火阑珊,而眼前的明月楼下却是灯火通明,跑堂们正在做最后的清扫,为明日的开业做着准备。
阁主......
紫璇小心翼翼凑过来,手里捧着一碟刚出炉的桂花糕,要不要先用些宵夜?
沈霜刃转身,发现四人齐刷刷站在她身后。
厉尘兮手里还拎着半只没处理完的鸭子,文宇彬的算盘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手上,萧无银依旧沉默地站在阴影处,紫璇则紧张地绞着衣角。
他们的眼睛都亮得像是捡到了宝,让沈霜刃心头一热。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初见他们时的场景。
飘着细雪的冬日,乱葬岗的死人堆里,厉尘兮只剩半口气,却还死死攥着治疗时疫的药方;
洛川街角,文宇彬裹着单薄的青衫,在寒风中替人写状纸,明明自己饿得眼冒金星,却把铜板都塞给了路边的小乞儿。
她看见他最后晕倒在雪地里,手里还紧握着那支秃了毛的毛笔。
萧无银最是惨烈,浑身刀伤躺在血泊里,却还张开双臂护着身后几个吓得发抖的小乞丐。
她走近时,他涣散的眼神突然变得凶狠,嘶哑着嗓子说:要杀...先杀我...
紫璇从香料店铺逃出来那夜赤着脚,单薄的衣衫被树枝划得稀烂。
只因她研制的香料让巡抚大人的夫人在赏花宴上引来了蜜蜂,那贵妇人一怒之下就要剁了她的双手。
沈霜刃摩挲着茶杯的手微微发颤。
这些人啊,和自己一样,都是被世道啃噬得遍体鳞伤的孤魂。
无所依托,又不得不向王权富贵低头求存。
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比想象中柔和,正好尝尝你们的手艺。
萧无银闻言,一个鹞子翻身就蹿上了房梁,从暗格里取出一包上好的金华火腿。
厉尘兮手忙脚乱地生火,火星子溅到衣摆上也顾不上拍。
文宇彬一边拨弄算盘一边念叨:火腿切薄片...松露要现磨...这得重新核算成本...
紫璇抿着嘴笑,悄悄往沈霜刃手边放了杯温热的蜂蜜水,又轻手轻脚地点上安神的熏香。
淡雅的檀香在厨房里弥漫开来,与食物的香气交织在一起。
月光透过窗棂,在众人身上洒下斑驳的影子。
沈霜刃摩挲着茶杯,忽然觉得,比起明日可能到来的盛况,此刻的烟火气更让她欢喜。
远处传来打更声,子时已过,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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