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还温柔地笼罩着云苗村青灰的瓦檐,村头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槐树梢,却已被第一缕跃出山脊的金光点燃,如同高擎起一支巨大的、无声燃烧的黄金火把。这光芒,仿佛是一个期待已久的信号。顷刻间,整个沉睡的村庄被唤醒了!不是鸡鸣犬吠的寻常苏醒,而是一种被巨大的、沸腾的喜悦彻底点燃的生机勃发!
“扎彩棚喽!”
一声中气十足、带着金石之音的吆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清冽的晨空中炸开,激荡起层层叠叠的回响。喊话的是村中德高望重的老木匠谢和顺,他一身簇新的靛蓝布褂,精神矍铄地站在许红豆与谢之遥小院外的空地上,手里挥舞着一卷鲜艳夺目的红绸。这声吆喝,便是今日这场盛大交响乐的第一个强音!
话音未落,四面八方的人流便如同被磁石吸引的溪流,汩汩地汇聚而来。男人们扛着新伐的、还带着露水清香的粗壮毛竹,竹竿青翠笔直,在肩头微微颤动,发出吱呀的轻响;女人们臂弯里挎着沉甸甸的竹篮,里面是剪好的红纸、金箔、五彩丝线,还有蒸得喧腾雪白、点着胭脂红的喜饼和米糕,香甜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半大的孩子们更是如同出笼的小雀,尖叫着、嬉笑着在人群中穿梭奔跑,手里攥着刚分到的、用红纸折的小风车,在晨风中呼呼飞转,洒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空地上瞬间变成了一个喧腾而有序的海洋。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们,如谢和顺、赵伯等人,成了天然的指挥家。他们眯着眼,用粗糙的手指比划着方位,沉稳有力的指令在嘈杂中清晰可辨:“这边!这根主梁架稳喽!”
“柱子!柱子再往西挪半寸!对!就这儿!”
“红绸!最大的那匹!先挂顶上去!”
毛竹在有力的臂膀和娴熟的技巧下被竖立、捆绑、交叉,发出清脆的“噼啪”声,一个巨大的、覆盖整个院前空地的彩棚骨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如同巨兽初露峥嵘的脊梁。
女人们则自发地围成了几个圈子。宝瓶婶俨然是“纸艺工程”的总管,她坐在一张小马扎上,面前堆着小山般的红纸和剪刀。她手指翻飞,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剪刀开合间,一张张平平无奇的红纸魔术般地在她手中化作活灵活现的并蒂莲花、展翅欲飞的喜鹊、圆润饱满的“囍”字。旁边的婶子、阿嫂们一边啧啧称奇,一边依样画葫芦,虽然动作稍显笨拙,剪出的花样也偶有“变形”,但那份全神贯注的投入和时不时爆发的善意哄笑,却让这“手工流水线”充满了暖意融融的烟火气。剪好的花样被孩子们小心翼翼地捧走,交给爬在高高竹架上的男人们,用米糊仔细地粘贴在刚刚搭好的彩棚骨架上。红艳艳的纸花、金色的“囍”字,在青翠的竹架上一点点蔓延开来,如同生命在生长。
另一边,则是“美食补给站”。几张长条木桌拼在一起,上面堆满了各家各户贡献的面粉、红糖、鸡蛋、各色果脯蜜饯。揉面团的、擀面皮的、包馅料的、看管蒸笼的,分工明确,热火朝天。蒸笼叠得老高,白色的蒸汽汹涌而出,带着诱人的甜香,与竹木的清香、红纸的油墨味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曲独特而令人沉醉的“婚礼序曲”。刚出笼的喜饼和米糕还烫手,就被眼疾手快的孩子们抢着端去给高处作业的叔叔伯伯们。男人们在高高的竹架上,接过还烫手的点心,一边吹气一边囫囵吞下,含糊不清地喊着“甜!”“香!”,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脸颊流下,笑容却比阳光还灿烂。
就在这热火朝天、井然有序的欢乐进行时,一丝微妙的、带着火药味的争执声,却从院墙根下一个小圈子隐隐传来。
“不对!老黄历上写得清清楚楚,今年太岁在东北,大利西南!喜神方位就该在西南坤位!” 杨大嗓门指着一本翻得卷了边的老黄历,脸膛因激动而涨得通红,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面人的脸上。他身边簇拥着几个同样笃信老传统的叔伯,频频点头。
“杨富贵!你那是老黄历!” 对面,穿着笔挺夹克、戴着眼镜的年轻小伙小李毫不示弱,他举着自己的智能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某个权威的黄道吉日App,“看这儿!权威算法!结合了现代天文历法和地理磁场!App上显示,今天吉神方位在正南离位!要迎喜神,就得朝南!”
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一个挥舞着祖传的老黄历,仿佛那是不可撼动的圣旨;一个高举着发光的手机屏幕,代表着科技与时代的“权威”。两拨人泾渭分明,嗓门一个比一个大,争得面红耳赤。原本在附近帮忙挂灯笼的几个村民也被吸引过来,有的支持“老理儿”,有的觉得“新科技”更靠谱,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喜庆的气氛里,悄然掺进了一丝紧绷的弦音。这“喜神”究竟该往哪儿迎?关乎新人福祉的大事,谁也不敢轻易让步。
“吵吵啥?喜神在哪儿,还用翻书、看手机?” 一个平和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响起,瞬间压过了争执。众人回头,只见谢阿奶不知何时已站在人群外。她一身崭新的靛蓝扎染布衣,白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在晨光中泛着银辉。她手里没拿黄历,也没看手机,只是微微眯着眼,仰头望向澄澈如洗的碧空。阳光勾勒着她清瘦而挺拔的身影,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从容。
阿奶的目光缓缓扫过争执的双方,最后落在簇新的院门上贴着的那对龙飞凤舞的大红“囍”字上,嘴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人心齐,笑声亮,地方收拾得干净亮堂,新人脸上有光,心里头甜。这喜气儿,就是最好的引子!喜神啊,自个儿就循着这热乎气儿、这亮堂劲儿来了!它认得路,不认你那书本上的字,也不认你那铁盒子里的光。” 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每个人心上,“该扎彩扎彩,该挂红挂红,该笑就敞开了笑!心诚了,地方对了(指这喜气洋洋的小院),喜神,它就在这儿!跑不了!”
阿奶的话,如同温润的泉水,悄然熄灭了争执的火星。杨大嗓门和小李文书对视一眼,脸上都有些讪讪的。是啊,黄历也好,App也罢,哪比得上眼前这实实在在、扑面而来的喜庆?众人脸上的紧绷瞬间化开,重新被笑容取代。杨大嗓门挠挠头,哈哈一笑:“阿奶说得对!管他东南西北,咱云苗村今天最亮堂的地方,就是这儿!喜神它老人家,一准儿奔这儿来!” 众人哄笑起来,刚才那点小龃龉烟消云散,干活儿的劲头更足了。
然而,喜庆交响曲的小插曲并未结束。正当高大的彩棚骨架被鲜艳的红绸、五彩的纸花和金灿灿的“囍”字装点得如同盛装的新娘,即将迎来“封顶”的辉煌时刻,一个谁也没料到的小小“意外制造者”登场了。
小葫芦!这个扎着冲天辫、穿着红彤彤小褂子、像颗喜庆小炮弹的小家伙,早就对高处那些随风飘舞的彩球和亮闪闪的金箔垂涎三尺。趁着大人们都在为彩棚最后收尾忙碌,无暇他顾的空档,她像只灵活的小猴子,悄无声息地顺着堆放在彩棚一角、尚未完全收走的毛竹堆,“噌噌噌”地就爬了上去!她的目标,是悬挂在彩棚最高处横梁正中央、那个最大最圆、缀满了金色流苏的朱红彩球!
“小葫芦!快下来!危险!” 眼尖的晓春第一个发现,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这一嗓子,如同按下了暂停键,让所有仰头忙碌的人都惊愕地停下了动作,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摇摇晃晃、离地足有三四米高的小小身影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被拉长,每一秒都充满惊心动魄的张力。罗泉离得最近,反应也最快,一个箭步就冲到竹堆下,张开双臂,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宝贝!别动!千万别动!爸爸在下面!” 谢晓春更是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想冲过去又怕惊着孩子,只能徒劳地跺着脚。
高处的小葫芦,似乎也被自己“成功登顶”和脚下骤然聚集的目光吓住了。她一只小手死死抓住一根斜伸出来的竹竿,另一只小手离那个诱人的大红彩球只差一点点距离。她的小脸有些发白,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看近在咫尺的彩球,又看看下面爸爸妈妈惊恐的脸,再看看周围那么多叔叔伯伯阿姨们仰着的、充满担忧的脸,小嘴一瘪,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更要命的是,她脚下踩着的几根毛竹,因为承受了不该承受的重量,开始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轻微地晃动起来!
“别慌!小葫芦,看阿太!” 千钧一发之际,谢阿奶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惊慌失措地呼喊,反而刻意放缓了语调,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甚至往前走了几步,让自己更清晰地出现在小葫芦的视线里,脸上带着温和慈祥的笑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刚出锅、热气腾腾、捏成小兔子形状的雪白米糕。“瞧,小兔子米糕!又香又甜!阿太给你留的!你乖乖的,别怕,慢慢转过身,像小松鼠下树那样,一步一步,踩稳当啰,下来,这小兔子就是你的!那大球球,阿太让伯伯给你拿下来玩,好不好?”
阿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神奇的魔力,瞬间抚平了小葫芦眼中的惊恐。她吸了吸鼻子,目光被那只可爱的“小兔子”牢牢吸引。下面爸爸妈妈和众多叔叔阿姨紧张又充满鼓励的眼神,也给了她勇气。她犹豫了一下,终于放弃了那个近在咫尺的大彩球,小心翼翼地、笨拙地开始转身,小小的身体紧贴着毛竹,一点一点往下挪动。每挪一步,下面众人的心就跟着揪紧一下。罗泉在下面亦步亦趋,双臂始终保持着接抱的姿势,眼睛一眨不眨。
终于,当小葫芦的脚丫子离地面还有一米多时,罗泉瞅准时机,猛地一个探身,长臂一捞,稳稳地将那个带着一身冷汗和木屑气息的小身体紧紧抱进了怀里!巨大的后怕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冲击着他,他抱着女儿,手臂收得死紧,高大的身躯竟有些微微发抖。
“哇——!” 小葫芦这才后知后觉地放声大哭起来,不是因为害怕,更像是劫后余生的情绪宣泄,小脸埋在爸爸颈窝里,哭得惊天动地。谢晓春也扑了上来,一家三口紧紧抱在一起。
一场虚惊!众人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重重落回肚子里,随即爆发出巨大的、释然的欢呼和笑声!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可吓死你宝瓶阿奶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小葫芦真勇敢!”
“阿奶这招高啊!小兔子米糕立大功!”
笑声和议论声中,没人注意到,小葫芦在往上爬时,她的小脚丫子不小心勾住了一根垂下的红绸。此刻,随着她被爸爸抱下来,那根红绸也被扯动,如同连锁反应,牵动了上方一大片刚刚粘贴好、尚未干透的红纸喜鹊和“囍”字!只听“哗啦”一声轻响,如同下了一场小范围的红雨,十几只红纸喜鹊和好几个金灿灿的“囍”字飘飘悠悠地从彩棚高处散落下来,有的挂在低处的竹架上,有的直接落在了地上,甚至有一个“囍”字,不偏不倚,正好贴在了刚刚赶来的、一脸茫然又带着点风尘仆仆的马爷锃亮的光头上!
马爷下意识地摸了摸头顶,触手是光滑的纸面。他小心翼翼地揭下来,看着那个金晃晃、边缘还带着米糊的“囍”字,又抬头看看彩棚上那个小小的“缺口”,再看看周围众人憋着笑的脸,尤其是胡有鱼那货已经忍不住噗嗤出声,自己也忍不住乐了。他煞有介事地把那个“囍”字往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下,摇头晃脑地调侃道:“啧啧,看来我老马今天鸿运当头啊!这喜气儿,都直接砸脑袋上了!这彩棚搭得,够‘惊喜’!”
众人再也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更加响亮的哄堂大笑。刚才的紧张和后怕,彻底被这戏剧性的一幕冲散,化作了更大的欢乐。胡有鱼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指着马爷打趣:“马爷!您这发型配上这‘囍’字,绝了!回头我给您谱个曲儿,就叫《光头喜神到我家》!”
阳光炽烈,将巨大的彩棚映照得通体透亮,红得耀眼,金得夺目。散落的纸花和那个贴在马爷光头上的“囍”字,非但没有破坏这份喜庆,反而成了这忙碌清晨最生动、最令人忍俊不禁的注脚。小葫芦的哭声渐渐止息,在爸爸怀里抽抽噎噎,好奇地看着大人们开怀大笑。谢阿奶将那个温热的兔子米糕塞进她的小手里,脸上的笑容慈祥而安然。
空气中弥漫着竹木的清香、红纸的油墨味、米糕的甜香,以及汗水蒸腾出的蓬勃生气。彩棚巍然矗立,像一个披红挂彩的巨人,宣告着云苗村最盛大节日的序幕已然拉开。混乱是插曲,笑声是主调。喜气,如同这漫山遍野的阳光,无孔不入,将每一个人、每一寸土地都烘烤得暖洋洋、亮堂堂。而这一切,都仅仅只是那场即将到来的、名为“婚礼”的盛大乐章,一个热闹非凡、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悠长前奏。真正的华彩,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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