洱海边的晨雾尚未散尽，云苗村还沉浸在一种慵懒的宁静里。只有早起的阿奶们，慢悠悠地提着竹篮，走向自家的小菜园，或是将簸箕里红艳艳的辣椒，摊晒在门前能最早晒到太阳的石阶上。青石板路湿漉漉的，反射着天光，偶有早起的村民骑着电动车驶过，发动机的嗡嗡声也显得格外小心，生怕惊扰了这份安谧。
突然，一阵亢奋到近乎变调的声音，像一把粗糙的锯子，猛地撕开了清晨的薄纱：
“家人们！看见没！看见没！就是这里！云苗村终极隐藏彩蛋—‘时光之眼’石阶！全网首发！绝对震撼！！” 林响举着自带强力补光灯的手机云台，站在村东头一段再普通不过的、通往几户老宅的旧石阶顶端，对着镜头手舞足蹈，唾沫横飞。他显然一夜未眠，银灰色的头发乱糟糟地翘着，眼袋浮肿，但眼神却像打了鸡血一样灼亮。
“传说！百年前，相爱的白族小伙和姑娘就是在这99级石阶上定情！一步一叩首，一步一誓言！心够诚，就能在石阶尽头看到洱海映射的未来！”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背景音乐配上了夸张的、带着混响效果的心跳声，“看到我手指的方向了吗？那块有点发亮的石头？据说摸一摸，桃花运爆棚！单身狗速来！情侣摸了情比金坚！老铁们，还在等什么？一键三连！坐标甩评论区！冲啊！”
他发布的视频，经过精心剪辑：无人机俯拍石阶的沧桑感（加了冷色调滤镜）、特写某块普通石头被打上“神石”标签、配上煽情的古风音乐和“前世今生”、“错过悔一生”的夸张字幕。再加上“全网首发”、“隐藏彩蛋”的诱人标题和林响极具感染力的表演，瞬间点燃了算法和无数渴望“发现秘境”的网友的神经。
流量海啸，毫无征兆地登陆了这片毫无防备的海岸。
短短几小时，“#云苗时光之眼#”、“#摸神石求姻缘#”等话题像野火般蹿上热搜。林响的账号粉丝数疯涨，私信和评论区被“求定位！”、“明天就到！”刷爆。他兴奋地在房间里又蹦又跳，看着后台飙升的数据和不断跳出的商务合作邀约提示，感觉人生巅峰触手可及。
然而，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还没来得及照亮“神石”，一场失控的混乱已经降临。
先是几辆贴着夸张车贴的自驾游车辆，无视村口“外来车辆禁入”的指示牌，粗暴地按着喇叭，硬生生挤进狭窄的村道，目标直指村东头。紧接着，旅游大巴一辆接一辆停在村外，成群结队的年轻人举着自拍杆，像潮水一样涌向那传说中的“99级爱情天梯”。狭窄的青石板巷瞬间被塞满，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导游的小喇叭声、游客兴奋的尖叫声、寻找最佳角度的争执声、网红直播的背景音乐声…各种噪音混杂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声浪，彻底淹没了村落原有的呼吸。
阿桂婶端着一簸箕刚炸好的乳扇，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门前那条原本清静的小巷瞬间变成了嘈杂的集市。几个举着云台的年轻人为了抢占拍摄她家木门做背景的“最佳机位”，差点撞翻她的簸箕。
“让让！让让！别挡镜头！”一个染着红头发的女孩不耐烦地推搡了她一下。
“你们…你们干什么？！”阿桂婶又惊又怒。
“打卡啊！大妈！网红石阶知道不？”红发女孩头也不回，对着手机屏幕比心，“宝宝们看！原生态白族老门！配上我的新裙子，绝绝子！”
村尾的赵阿奶更是遭了殃。她家门口那片向阳的空地，是她晒辣椒、玉米和草药的老地方。此刻，这块“宝地”因为视野开阔，能拍到石阶全景，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几个穿着汉服、洛丽塔裙的姑娘，毫不客气地把赵阿奶晒着辣椒的簸箕推到墙角，铺上自带的野餐布和夸张的拍摄道具（油纸伞、仿古书卷、假桃花枝），旁若无人地摆出各种造型。
“阿婆，借您地方拍个照哈！”一个姑娘笑嘻嘻地说，语气里毫无歉意，反而带着一种“给你地方露脸”的施舍感。
赵阿奶气得浑身发抖，颤巍巍地想上前理论，却被一个忙着打光的男孩不耐烦地拦住：“阿婆，让让！挡光了！一会儿就好！” 她晒了大半辈子辣椒的地方，此刻成了别人镜头里免费的“古风布景”。她看着墙角被推挤得散落一地的红辣椒，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助和愤怒。
混乱远不止于此。为了寻找林响视频里那块“发亮的神石”，兴奋的游客们挤在狭窄的石阶上，争先恐后地伸手去摸、去抠台阶上任何一块颜色稍有不同的石头。有人为了拍出“虔诚”的效果，模仿臆想中的“一步一叩首”，阻塞了通道，引发后面人群的推挤和叫骂。石阶两侧住户的矮墙成了临时休息点，被随意倚靠、踩踏，墙头几盆精心养护的花草被碰落在地，无人理会。
更恶劣的事情发生在下午。石阶尽头附近，有一处被几户人家共用、从山壁石缝中渗出的清泉，水质清冽甘甜，村民世代在此取水做饭、泡茶。不知是哪个“攻略”博主为了博眼球，将这里称为“圣泉”，宣扬“饮一口圣泉水，好运伴全年”。结果，取水点被蜂拥而至的人群包围。有人直接用矿泉水瓶甚至手去接水，有人把脚伸进泉眼下的浅池“沾沾福气”，更有人将喝完的奶茶杯、零食包装袋随手丢在泉眼周围！清澈的水流很快变得浑浊，漂浮着刺眼的垃圾和油渍。
“你们干什么！这是吃的水啊！” 一位前来打水做饭的大叔目睹此景，气得脸色铁青，大声呵斥。
“凶什么凶！不就一点水嘛！又不是你家的！”一个正拿着自拍杆直播自己“豪饮圣泉”的年轻男人不屑地回呛，“再说了，是你们村网红自己宣传的圣地！我们来捧场，是给你们面子！”
“捧场？你们这是糟蹋！”大叔怒火中烧，上前要夺他的瓶子。
“怎么？想动手？”年轻人毫不示弱，身边的同伴也围了上来。冲突一触即发！
消息像风一样刮遍全村。压抑了一整天的愤怒，如同被点燃的干柴。
“堵住！把那些祸害堵在村外！”马老六红着眼睛，第一个抄起挑水的扁担冲了出去。
“对！堵住！把他们赶出去！”阿桂婶把菜刀往砧板上一剁，系上围裙也跟了出去。
“还我清净！还我水井！”赵阿奶在家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向村口，老泪纵横。
越来越多的村民放下手中的活计，脸上带着被侵犯家园的愤怒和决心，沉默而迅速地汇聚。他们推来了闲置的板车，搬来了晾晒粮食的竹匾，甚至有人牵出了自家拉货的老黄牛，横亘在通往“时光之眼”石阶的主巷口！形成了一道由愤怒的人墙和杂乱的障碍物构成的防线。
“滚出去！”
“云苗村不欢迎你们！”
“把那个拍视频的骗子交出来！”
愤怒的吼声，第一次如此整齐而激烈地在这个以宁静着称的古村上空回荡。刚刚抵达村口、准备前往“圣地”打卡的新一波游客，被这阵势吓住了，纷纷停下脚步，不知所措地举着手机拍摄这突如其来的冲突场面。
林响躲在自家房间里，窗帘紧闭，脸色惨白如纸。手机疯狂震动，屏幕上不断跳出平台违规警告、粉丝脱粉回踩的辱骂、合作方取消合作的邮件通知。他颤抖着点开一个正在直播现场冲突的大V链接，画面里是村民激愤的脸、狼藉的“圣泉”、堵塞的巷道和他自己那张在“首发”视频里亢奋无比的脸被做成表情包，配上“流量刽子手”、“宁静破坏者”的文字，在弹幕里疯狂刷屏。巨大的恐惧和铺天盖地的指责将他淹没，他猛地将手机砸在床上，双手插入头发，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低吼。他追逐的流量，终于变成了吞噬他的海啸。
谢之遥和许红豆带着村企工作人员和几个村干部，气喘吁吁地赶到冲突现场时，看到的正是这剑拔弩张的一幕：一边是群情激愤、誓死扞卫家园宁静的村民人墙；一边是被堵在路上、惊慌又不满的游客；还有无数举着手机记录这“劲爆场面”的围观者和博主。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一言不合就可能引发更大的冲突。
“都冷静！听我说！”谢之遥站上旁边一个石墩，用尽全力喊道，声音在嘈杂中显得有些单薄。
“冷静？谢总！你让我们怎么冷静？！”马老六挥舞着扁担，指向狼藉的石阶方向，“你看看！你看看被他们糟蹋成什么样了！我们的家！不是动物园！不是摄影棚！”
“就是！那个拍视频的混蛋呢？把他交出来！”阿桂婶尖利的声音响起。
“对！交出来！让他滚出云苗村！”人群爆发出更响亮的怒吼。
许红豆挤到赵阿奶身边，扶住老人颤抖的身体，看着老人眼中浑浊的泪水和泉眼旁刺目的垃圾，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她抬头望向远处石阶上依旧喧闹拥挤、对这边冲突浑然不觉或毫不在意的打卡人群，又看看眼前这些世代生活于此、家园被践踏而愤怒的原住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流量这把双刃剑，劈开的不只是关注度，还有这片古老土地宁静的表皮和其下盘根错节的、脆弱的生活脉络。风起于青萍之末，而这场由一串代码和几段表演掀起的飓风，正将所有人，无论愿意与否，都卷入了漩涡的中心。云苗村的“流量之困”，在这一刻，赤裸裸地、带着刺痛感地摊开在灼热的阳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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