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王蓉站在李家庄的土坡上。晨雾笼罩着村庄,屋顶的瓦片湿漉漉地反着光。她手里攥着那半页绣谱的复印件,还有吴老板给的当票照片——这是她最后一次来这个院子。
院门吱呀开了,李老汉提着尿桶出来倒。看见王蓉,他的手顿了顿,尿桶里的液体晃出来一些。
你又来干啥?
找您说点事。王蓉走下土坡,关于我姐姐当年到底为什么走。
老汉把尿桶往墙根一放:没啥好说的!
有。王蓉走到他面前,展开当票照片,2003年2月18日,我姐姐在河口镇巧艺坊押了这半页绣谱,换十元钱。那时候她病得快死了。
老汉的脸抽搐了一下。他盯着那张照片,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她当时高烧,咳嗽,没钱买药。王蓉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个聋哑女人,在大雪天走了五十里路,到河口镇时只剩半条命。她用外婆传下来的绣谱换了十元钱——不是赎身,是买命。
堂屋的门开了,婆婆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块抹布,一动不动。
王蓉转向她:大娘,您知道那十元钱她买了什么药吗?治咳嗽的?退烧的?还是……她顿了顿,还是打胎药?
最后三个字像巴掌,狠狠抽在两个老人脸上。婆婆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
你……你胡说啥!老汉的声音发抖。
我是不是胡说,您心里清楚。王蓉从包里拿出记账簿的复印件,我姐的账本里,2002年8月有笔支出:买药,3元。备注写的是不要了。什么药需要不要了?
晨雾开始散去,阳光刺破云层,照在院子里。鸡群在角落里安静下来,像是在倾听。
婆婆突然蹲下身,捂住脸。她的肩膀剧烈颤抖,但没有声音——是那种压抑到极致的哭泣。
那年夏天……她终于开口,声音像从很深的井里传来,你姐怀上了。三个月的时候……掉了。她不会说话,疼得满炕打滚,血流了一地。我们送她去镇上,医生说是累的,营养不良,加上……
加上心情郁结。王蓉替她说完了。
婆婆点头,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从医院回来,她就变了。以前还比划比划,后来……整天发呆。债主上门,她也不躲,就坐着,看着。
老汉蹲在门槛上,抱着头。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突然老了十岁。
2002年冬天,最大的债主来了。他的声音闷闷的,说再不还钱,就把你姐……弄到南方去。那种地方,去了就回不来了。
所以你们就让她走?王蓉的声音发颤,让她一个人,在大雪天,怀着丧子之痛,背着还不清的债,走出去?
我们没办法!老汉突然抬头,眼睛通红,家里就那几亩地,儿子没了音信,我们两个老不死带个孩子,拿啥还钱?要么你姐去,要么……要么把地抵了。地没了,我们吃啥?栓柱吃啥?
这个问题太残酷,院子里安静下来。阳光完全照亮了院子,那些破败的细节一览无余:墙上的裂缝,屋顶的破瓦,鸡屎干涸的痕迹。这是一个被贫困压垮的家庭,而姐姐是其中最脆弱的一环,最先断裂。
王蓉想起自己在田野调查中见过的无数类似家庭。贫困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困住里面所有的人。每个人都在挣扎,每个人的挣扎都可能伤害到其他人。
所以你们就告诉她,让她走?她问。
婆婆擦干眼泪,站起来:是我说的。我说:玲子,你走吧。走了还有条活路。栓柱我们带着,饿不死。
她什么反应?
她哭了。不会出声,眼泪就那么流。婆婆的声音很轻,然后她点头。那天晚上,她收拾了几件衣服,把她攒的几块钱塞在栓柱枕头底下。下半夜,雪最大的时候,她走了。
王蓉闭上眼睛。她想象那个画面:姐姐站在院门口,回头看熟睡的儿子,看一眼这个困了她三年的院子,然后转身走进漫天大雪。她知道这一走可能再也回不来,但她还是走了——因为留下,要么是出卖自己,要么是拖垮全家。
她走后,债主来了吗?
来了。老汉说,我们说人跑了,他们不信,搜了屋子。搜不到人,把家里稍微值点东西都拿走了。那台缝纫机,你姐陪嫁的,也被抬走了。
所以姐姐的出走也没能解决债务问题。她牺牲了自己,但家人依然没有解脱。
2003年夏天,那些人来河口镇找她,是怎么回事?
两个老人对视一眼。婆婆先开口:是债主派的人。他们不知从哪儿听说,河口镇有个聋哑女人在刺绣坊做工,就找去了。
你们告诉他们的?
不是!老汉急忙否认,是他们自己打听到的!我们……我们只说可能去县城了。
但王蓉从他们的表情里看出,事情没那么简单。可能不是主动告知,但也没有全力隐瞒。在债务的压力下,他们做出了选择——保住孙子和土地,放弃儿媳。
她最后从河口镇离开,往哪儿去了?王蓉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院子里再次沉默。这次沉默了很久,久到阳光爬上了堂屋的门槛。
她……托人捎过信。婆婆的声音几乎听不见,2003年秋天,有个跑运输的带来张纸条,没署名,就一行字:我很好,别找。还夹了二十元钱。
纸条呢?
烧了。老汉说,怕债主看见。
那个跑运输的叫什么?长什么样?
姓张,还是姓赵?记不清了。婆婆努力回忆,开货车的,常跑省城到咱们县这条线。他说在省城汽车站遇见你姐,你姐写的纸条,让他捎回来。
省城。2003年秋天,姐姐已经在省城了。这是第一次确切的、有时间有地点的线索。
那个司机还说了什么?我姐当时什么样子?
他说……你姐瘦,但精神还好。在汽车站的小吃摊帮忙,包吃住。婆婆顿了顿,他说你姐写:告诉栓柱,妈妈活着。
王蓉感到眼眶发热。姐姐在逃亡中,还惦记着给儿子报平安。那二十元钱,可能是她省吃俭用攒下的,全捎了回来。
后来呢?还有消息吗?
婆婆摇头:再没有了。那个司机后来也没见过。你姐就像……就像水珠掉进河里,没了。
王蓉站直身体。晨雾完全散了,村庄在阳光下显得清晰而平凡。鸡又开始啄食,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生活继续,仿佛从未有过一个叫王玲的女人在这里活过、苦过、离开过。
我知道了。她说,谢谢你们告诉我这些。1
走到院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两个老人还站在院子里,婆婆在抹眼泪,老汉蹲着抽烟。他们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渺小而苍老。
王蓉没有说再见。她知道不会再来了。
走出李家庄时,她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站了一会儿。树身上的刻痕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她找到那个模糊的“王”字,用指尖轻轻抚摸。
姐,她轻声说,现在我知道你往哪儿去了。省城。2003年秋天,你在那里。
然后是从2003年到2007年的四年空白,2007年到2010年的服装厂时期,2010年汽车站的监控,2012年的工伤投诉……
拼图还缺几块,但大致的图案已经清晰:姐姐像候鸟一样,从农村飞向城镇,从县城飞向省城,在每一个落脚点短暂停留,然后继续飞。而她一直在努力活下去——刺绣、缝纫、小吃摊帮工,用她能做的任何工作,换取生存的权利。
王蓉拿出手机,给周文发信息:确认了。姐姐2003年秋在省城汽车站。帮我查2003-2007年间,省城汽车站周边的小吃摊、小旅馆、临时工市场。
周文很快回复:收到。正在查。
她收起手机,沿着河堤往镇上走。阳光很好,江面波光粼粼。王蓉想起姐姐绣的那些溪流——她一定常常看着江水,想象它流回老家,流到儿子身边。
而现在,王蓉要沿着这条江,逆流而上,去往省城,去往姐姐可能停留过的每一个地方。
寻找进入最后阶段。她知道,离姐姐已经很近了。
近到能听见她的呼吸,看见她的背影,触到她这些年走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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