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江滩比王蓉想象中更长、更开阔。初冬的江水退下去很远,露出大片灰褐色的滩涂。沿着防洪堤,一长溜简易棚子组成了所谓的滨江民间工艺市场——实际上是个周末集市,卖什么的都有:旧书、古玩、手串、盆栽,当然也有手工艺品。
周六的早晨,集市刚开张。摊主们忙着支起遮阳伞,摆出货物。游客还不算多,大多是晨练归来的老人,背着手慢慢逛。
王蓉和周文从市场东头开始,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问。他们的策略很简单:先看商品,如果有手绣品,就问摊主认不认识一个聋哑的绣娘;如果没有,就简单打听。
前几个摊位都是卖机器刺绣的,图案呆板,价格便宜。摊主们要么摇头说不认识,要么敷衍地摆手。一个卖十字绣的大妈倒是热心:聋哑绣娘?以前好像有个,在那边——她指了指西头,但好几年没来了。
走到市场中间,终于看到一个卖手工刺绣的摊位。摊主是个六十多岁的妇人,正低头缝着一幅山水。摊子上摆着几幅成品:牡丹、梅花、寿字图,绣工精细,但风格传统。
阿姨,跟您打听个人。王蓉蹲下来,有没有一个聋哑的绣娘在这儿摆过摊?绣的是溪流野花那种。
妇人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聋哑的?姓什么?
可能姓王,或者姓李。四十岁左右,右手虎口有块疤。
妇人想了想,摇头:我在这摆了十年摊,没听说有聋哑的。溪流野花……她打量王蓉,你找的人绣的是什么样的?
王蓉从手机里翻出照片——那是绣谱里姐姐画的溪流野花样,还有在河口镇拍的那幅茶席。
妇人接过手机,眯眼看了很久。这个……她犹豫着,我好像见过类似的东西。但不是在这儿。
在哪儿?
在更下游的地方。妇人指向江面,顺江往下走三十里,有个叫‘白沙洲’的地方,那儿也有个集市,比这儿小,但更……更土一些。有些乡下人会在那儿卖自己绣的东西。
白沙洲。这个名字让王蓉心里一动。姐姐喜欢有水的地方,白沙洲听起来就是江中沙洲,临水。
怎么去?
坐渡船。妇人说,从下游的码头坐船,半小时一班。不过那地方……她顿了顿,条件差,都是些老手艺人在那儿摆摊,卖不出什么价钱。
谢过夫人,王蓉和周文继续往西走。快到市场尽头时,周文突然停下脚步。
你看那个。
他指着一个角落里的摊位。和其他摊位的热闹不同,这个摊位很冷清——只在地上铺了块蓝布,上面摆着几件绣品:手帕、杯垫、小挂饰。最特别的是,所有绣品都是一个主题:溪流和野花。
摊主不在。蓝布边缘压着几块鹅卵石,防止被风吹走。王蓉蹲下来,拿起一个杯垫。深蓝色的底布,白色丝线绣出弯曲的溪流,岸边点缀着细小的蒲公英和野菊花。针法不算顶尖,但有一种笨拙的生动感——和姐姐在绣谱上画的、在河口镇绣的,几乎一模一样。
她的手开始发抖。
有人吗?周文环顾四周。
旁边的旧书摊老板探头:你们找老秦?他刚走,买早饭去了。
老秦?摊主是男的?
是啊,六十多了,瘦高个。老板说,这些绣品不是他绣的,是他代卖的。他说是一个远房亲戚绣的,那人身体不好,不方便出来摆摊。
王蓉和周文对视一眼。远房亲戚?身体不好?
他亲戚住哪儿?王蓉尽量让声音平静。
这我不知道。老板摇头,老秦话少,问三句答一句。不过他常来,每个周六都来。
正说着,一个瘦高的老人提着塑料袋走过来。看见摊前有人,他加快了脚步。
老秦,有人找。书摊老板喊了一声。
老秦走到摊位前,警惕地看着王蓉和周文:买什么?
这些绣品……是您亲戚绣的?王蓉拿起那个杯垫。
嗯。
能问问您亲戚住哪儿吗?我想定制一幅大的。
老秦摇头:她不接定制。就这些,爱买不买。
语气生硬,明显在防备。王蓉换了种方式:老伯,我找一个人。我姐姐,聋哑,会绣这样的溪流野花,右手虎口有块疤。她叫王玲,或者叫李静。
老秦的表情没有变化,但王蓉看见他的手指蜷缩了一下——那是紧张的反应。
不认识。他蹲下身,开始整理摊上的绣品。
周文上前一步,掏出证件:老伯,我们是正经找人,不是来惹事的。如果您认识她,或者知道她在哪儿,请告诉我们。她家人找了她很多年。
老秦抬头看看周文,又看看王蓉。他的眼睛很浑浊,但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闪动。他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你们……真是她家人?
我是她妹妹。王蓉拿出手机里的全家福,这是我爸妈,这是我姐姐十七岁时的照片。
老秦凑近看了看照片,又看看王蓉。然后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旧烟盒,抽出一支点上。
她不在城里。他吐了口烟,在下游。
白沙洲?
老秦愣了一下:你知道?
刚听说的。王蓉心跳加速,她在白沙洲?
在洲上的一个村子里。老秦看着江面,她不住村里,住在洲尾的老房子里。那儿就她一户。
她……过得好吗?
老秦沉默了很久。活着。他说,一个人,养几只鸡,种点菜,绣花让我代卖。就这样。
我们能去找她吗?
老秦盯着烟头:她不想见人。特别是不想见……老家来的人。
为什么?
她说对不住家里人,没脸见。老秦踩灭烟头,我劝过,说家里人肯定想她。她摇头,说:我这样回去,只会让他们更难受。
这句话像一把刀,扎进王蓉心里。姐姐这些年不回,不是因为不想家,是觉得没脸回家。她认为自己失败了,认为自己的样子会让家人蒙羞。
老伯,王蓉的声音哽咽了,请您带我们去。我爸妈老了,就想知道女儿还活着。我外甥十岁了,还没叫过妈妈。我找了四年,就想见她一面。
老秦看着她,看了很久。江风吹乱他花白的头发。
今天不行。他终于说,她今天不在家,去镇上买东西了。明天……明天我带你们去。
明天什么时候?
早上六点,在这儿等我。老秦开始收摊,坐头班渡船去。但说好了——到了那儿,你们在外面等,我先进去跟她说。她愿意见,你们再进去。不愿意见……你们就得走。
好。王蓉用力点头,谢谢您。
老秦把绣品一件件收进布袋,动作很慢,像在思考什么。最后,他拿起那个溪流杯垫,递给王蓉。
这个,送给你。他说,你姐常绣这个花样。她说,这是她老家门前的溪流。
王蓉接过杯垫,丝线在晨光下泛着温柔的光泽。溪流蜿蜒,野花星星点点,像一条回家的路。
老秦背着布袋走了,瘦高的身影在人群中渐渐消失。王蓉握着那个杯垫,感觉它温暖得像一颗跳动的心。
明天……周文轻声说。
明天。王蓉重复。
四年寻找,无数失望,终于走到了这一天——明天,她要见到姐姐了。
但她忽然感到恐惧:姐姐变成什么样了?会认她吗?会怪她找来吗?还是会……拥抱她?
江面上,渡船拉响汽笛,开始新一天的摆渡。王蓉看着那些船,想象明天自己坐在其中一艘上,顺江而下,去往姐姐隐居了不知多少年的沙洲。
那是一个被江水环绕的世界,一个姐姐选择用来藏身和疗伤的地方。而现在,她要去那个世界,把姐姐带回人间。
夕阳西下时,她和周文离开江滩。回头望去,集市已经散了大半,只剩几个摊主在收拾。江面被染成金红色,渡船拖着长长的波纹,驶向下游。
明天,她也要沿着这条江,去往那个叫白沙洲的地方,去见那个等了十二年的人。
夜色渐浓,省城华灯初上。而在三十里外的江心沙洲上,一盏灯是否也刚刚点亮?灯下的人,是否也在想着家乡,想着那条再也回不去的溪流?
王蓉不知道。但她知道,明天,所有的思念、等待、寻找,都将有一个答案。
那个答案就在江下游,在一个沙洲的尽头,在一间老房子里,在一个绣溪流野花的女人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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