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冬日,难得见了些阳光,灰白的光线透过稀薄的云层,无力地洒落在城池内外,却丝毫驱不散弥漫在城西蜀军降卒大营上空的阴冷与绝望。那光,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将营寨栅栏投下的狭长阴影、士卒脸上深刻的愁苦与戾气,映照得愈发清晰,仿佛一幅用墨汁和灰烬勾勒出的地狱变相图。
自那夜北军屠城般的劫掠后,王全斌虽表面上约束部下不再大规模出动扰民,但一种更系统、更冷酷的压迫,如同无形的冰层,带着彻骨的寒意,悄然覆盖并侵蚀着降卒大营的每一寸土地和每一个灵魂。暴烈的抢劫或许只是一时的创伤,而这种制度性的折磨与剥夺,则是缓慢放血,直至干涸。
粮饷,这维系军队,尤其是降卒队伍稳定的命脉,首当其冲,被毫不留情地斩断。
原本朝廷虽有明令,对待降卒需保障基本供给,以示怀柔,安定新附之地的人心。但煌煌天语,到了北路军这里,便成了一纸空文,被随意践踏在沾满泥泞和血渍的军靴之下。负责粮秣分发的北军军需官,是个满脸横肉、眼带凶光的家伙,姓刘,据说是监军王仁赡的远房亲戚,靠着这层关系捞到了这“油水丰厚”的差事。他每日必定准时,带着一队如狼似虎的兵丁,趾高气扬地来到降卒大营,那姿态不像是在分发活命的口粮,倒像是施舍给乞儿的残羹冷炙。
那哪里是口粮?分明是连猪狗都未必肯下咽的秽物。
原本该是黄澄澄、饱含生机的粟米,被故意掺入了大半的沙土、碎石和霉变发黑的谷壳,堆在破旧的木桶里,用手一搓,簌簌往下掉渣,留下掌心一层污浊。偶尔有些黍米混杂其间,也多是不知存放了多少年的陈粮,散发着一股呛鼻的腐败气息,煮出来的粥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盐巴是按人头定额配给的,但到了降卒手里,分量不仅锐减,还常常是混杂了白色石末的劣质盐块,齁咸刺喉,却毫无咸香,反而引得人更加口渴。至于新鲜蔬菜或是哪怕一星半点的肉食油腥,那是存在于记忆和梦境里的奢望,连负责发放的北军兵卒自己都时常私下抱怨,这趟伐蜀,除了抢掠时得了些浮财,日常饮食竟比在北方时还要清苦,可见上头的克扣是何等狠厉。
“就……就这些?” 一个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的汉子,看着分发到他们这一伙人木桶里那点黑乎乎、几乎能照见人影、米粒稀疏可数的薄粥,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忍不住抬头问了一句,声音因长久的饥饿和压抑而嘶哑不堪。他原是蜀军中的一名小校,手下也曾管着百十号弟兄,如今却落得与士卒一同挣扎求存。
那刘军需官三角眼一翻,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露出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怎么?嫌少?你们这些降虏,败军之将,国之弃民!能有口吃的吊着命,没把你们统统坑杀,就该感念王帅天恩,感念朝廷浩荡了!还想吃香的喝辣的?做你娘的清秋大梦!”
旁边一个持枪的北军士兵,似乎为了在长官面前表现,更为了发泄某种莫名的优越感,猛地用硬木枪杆狠狠杵了一下那提问小校的后背心,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再敢啰嗦半句,信不信连这馊水都没得喝,直接拉出去砍了示众!”
小校被杵得向前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背心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咬紧了牙关,腮帮子因极力忍耐而剧烈鼓起,牙根几乎要咬出血来,终究还是将冲到嘴边的怒骂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那低垂的眼眸深处,那簇名为怨恨的火苗,如同被泼了油,“腾”地一下蹿得更高,燃烧得更加炽烈而无声。
这克扣,并非一时疏忽或个别军官的中饱私囊,而是一套自上而下、心照不宣的体系。王全斌的默许甚至纵容,王仁赡的具体执行与监督,各级大小军官心领神会地层层分润,最后落到数万降卒头上的,便是这连维持最基本生存都岌岌可危的“粮食”。饥饿,如同最恶毒、最耐心的蠹虫,日夜不停地、缓慢而坚定地啃噬着数万降卒的体力、健康,以及最后那点对“王师”的幻想和身为人的尊严。
比饥饿更摧残人、更能磨灭希望的,是那无所不在、花样翻新的侮辱与随心所欲的虐待。
看管这几座庞大降卒大营的北军,多是王全斌麾下最为骄横跋扈、凶残成性的那一批。在他们眼中,这些战败被俘的蜀军士卒,甚至不能算是平等的战俘,而是可以随意欺凌、打骂、乃至杀戮的牲畜和玩物。他们将自己在战场上积累的暴戾,以及在曹彬那里受挫后无处发泄的怨气,变本加厉地倾泻在这些无力反抗的降卒身上。
每日清晨天不亮的点卯,便是第一道鬼门关。动作稍慢,或是队列不够整齐,迎接他们的便是劈头盖脸的鞭子,牛皮鞭梢带着破空声,抽在单薄的衣衫上,立刻便是皮开肉绽。日常的劳作——他们被驱使着去修缮被北军自己破坏的城墙段落,搬运沉重的守城器械和物资,甚至被抽调去为北军高级将领营造私邸、开挖园池——稍有懈怠,或是完成的进度不能让监工的北军满意,轻则一顿拳打脚踢,重则被剥去上衣,绑在木桩上,当众用军棍毒打,直至昏死过去。营中若有士卒生病负伤,几乎得不到任何像样的医治,军医敷衍了事,药材更是稀缺,伤病患者只能依靠自身元气硬扛,扛过去是命大,扛不过去,便被像拖死狗一样悄无声息地拖出营去,扔到城外的乱葬岗,草草掩埋,连个标记姓名的木牌都没有,仿佛从未存在于这世间。
一个原蜀军中的神弩手,右手在城破最后的混战时被流矢所伤,伤口不深,却因被俘后得不到及时处理,加上营养极度不良,已然溃烂流脓,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味。他因无法完成今日分配的搬运石料的沉重任务,蜷缩在角落里,被一名巡视的北军队正发现。
“妈的,装死是吧?想偷懒?” 那队正捂着鼻子,满脸厌恶地瞥了一眼他那肿胀流脓、颜色可怖的手腕,二话不说,抄起旁边一根用来固定帐篷的粗大硬木棍,狠狠砸在那溃烂的伤口上。
“啊——!” 神弩手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剧痛瞬间席卷全身,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当场晕厥过去,脓血和腐肉被这一棍砸得四处飞溅。
周围目睹这一幕的降卒们皆目眦欲裂,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拳头在身侧攥得骨节发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却无一人敢上前一步,哪怕只是出声制止。那北军队正似乎很满意这种杀鸡儆猴的效果,看着周围敢怒不敢言的眼神,得意地狞笑着,又上前用穿着铁钉军靴的脚狠狠踹了那已蜷缩成一团、不住抽搐的神弩手几下:“没用的废物!明天要是再干不了活,就直接把你扔出去喂野狗!省得在这里浪费粮食!”
类似的场景,几乎每日、在每个降卒营寨的不同角落,以各种形式重复上演着。恐惧与愤怒,如同不断积蓄的洪水,被一道看似坚固、实则脆弱的堤坝——求生的本能和对朝廷最后一丝渺茫的期待——强行压抑在死寂的表象之下。但这堤坝正在被日复一日的饥饿、病痛、侮辱和死亡迅速侵蚀,内部的压力越来越大,只待那最后一丝裂缝的出现,便是排山倒海、毁灭一切的决堤之时。
城东,曹彬的临时帅府(原蜀国一处皇室别苑)内,气氛同样凝重得能滴出水来。虽无城西那般直白的血腥与哭嚎,但无形的压力仿佛实质般弥漫在空气里,让每一个进出的人都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压低声音。
曹彬一身略显陈旧的常服,未着甲胄,独自站在那座精心制作的蜀地沙盘前,身形挺拔如松,眉头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沙盘上山川地势、城池关隘栩栩如生,河流用染蓝的丝线标示,道路以细沙勾勒,但此刻最引人注目的,绝非这些自然与人工的造物,而是那几个被特意用醒目的红色小旗牢牢钉住的点位——那正是城西几座主要蜀军降卒大营的所在。
红色,代表着危险,代表着极度不稳定,代表着随时可能爆发的灾难。
“父帅,” 曹珝步履沉稳地走进来,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他来到曹彬身侧,语气沉重地汇报着刚刚汇总而来的探马情报,“北军对降卒的克扣和虐待,非但未有收敛,反而愈发变本加厉了。据多方核实,粮饷实际发放不足定额五成,且多为霉变掺沙之物,难以入口。殴打辱骂已成常态,各营伤病情况严重,因冻饿、伤病或虐待而死者,日有所闻,已无人详细统计。如今各营降卒,表面沉默,实则怨气积郁已如即将喷发之火山,一触即发。”
曹彬的目光依旧凝注在那些刺眼的红色小旗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沙盘光滑的木制边缘轻轻敲击着,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嗒、嗒”声,仿佛在为他内心焦灼的思虑打着节拍。他何尝不知?那些红色,在他眼中早已不是简单的标记,而是一个个不断升温、内部压力持续增大的火山口,岩浆正在地下奔涌咆哮,寻找着任何一个薄弱的突破口。
“王全斌……他这是要行险,要孤注一掷。” 曹彬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那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源于对局势失控、对同僚倾轧、对无辜生命即将遭受涂炭的深深无力感,“他在玩火,不,他是在我们脚下堆积干柴,泼洒火油,只等一颗火星,或者……他亲自去点燃那引线。”
“他为何要如此?” 曹珝年轻英挺的脸上满是困惑与愤慨,他虽已历经战阵,但对于这种赤裸裸的、近乎自毁长城式的权谋算计,仍感到难以理解,“逼反这数万降卒,于他有何好处?一旦叛乱爆发,烽烟四起,平定起来岂不更加麻烦,损兵折将,甚至可能动摇我们在蜀地的根基?届时他如何向朝廷交代?”
曹彬缓缓转过身,走到南面的窗前,推开一丝缝隙,让外面清冷而带着烟火余烬味的空气透进来一些。他望着西边天际那抹被城市混乱气息晕染得有些浑浊的亮色,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片被苦难笼罩的营寨。他缓缓道,像是在分析,又像是在梳理自己纷乱的思绪:“好处?在他和他的同谋者看来,好处太多了,足以让他们铤而走险。其一,可以借叛军之手,‘合理’地消耗掉这些他们眼中‘不安定’、‘浪费粮食’的降卒,省去日后长期看管、安置的麻烦,甚至还能在事后向朝廷报功,言称‘临机决断,平定降卒大规模叛乱’,将一场人祸粉饰成一场军功。其二,制造巨大的混乱,用血的事实来证明我先前‘怀柔安抚’、‘严明军纪’之策的彻底失败,证明我曹彬不过是一介迂阔书生,不懂驾驭骄兵悍将,不懂乱世用重典,从而沉重打击我在陛下心中、在朝野之上的威信。其三,乱局一起,他手握重兵,便可顺理成章地借‘平乱’之名,要求总揽蜀地军政大权,调动一切资源,甚至……可以借叛军之手,或直接在平乱过程中,将引发叛乱、处置不力的责任,巧妙地推到我‘纵容姑息’、‘治军不严’的头上。”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冷,如同窗缝渗入的寒风:“或许,还有其四,也是最令人忧心的一点。晋王殿下那封语焉不详的密信,或许给了他某种错误的暗示或底气,让他觉得,只要最终能‘稳定’局势,哪怕过程血腥一些,手段酷烈一些,朝中也自有人会为他转圜,会替他说话。他赌的,就是陛下和朝廷,更需要一个‘能迅速平定乱局’的悍将,而不是一个‘可能无法控制局面’的仁将。”
曹珝听着这抽丝剥茧般的分析,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们……他们竟敢如此!视数万性命为草芥,视军国大事为儿戏,只为了一己之私利,为了党同伐异!”
“在有些人眼中,权力斗争中的得失,远比重逾千钧的黎民性命、远比赛过一切的江山稳固更重要。” 曹彬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与难以言喻的愤懑,这愤懑并非针对某个人,而是针对这沉沦的世道与扭曲的人心,“我们明知如此,看清了他们的盘算,却难以阻止,至少难以用直接的方式阻止。降卒营在其牢牢控制之下,我们若强行介入,派兵接管,或是公开指责,无异于主动挑起两军内讧,这罪名,他们求之不得,而我们承担不起。届时,无需叛军,我们自己就先乱了。”
“难道……难道就真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步步逼反降卒,眼睁睁看着这场大祸降临,生灵涂炭?” 曹珝的声音带着不甘,他跟随父亲,一直秉持着匡扶社稷、保境安民的信念,此刻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
曹彬沉默良久,窗外的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明暗交错。最终,他眼中那丝迷茫与无力渐渐褪去,重新被一种锐利而坚定的光芒所取代。他猛地转身,步伐有力地走回沙盘前,目光如炬,扫视着上面的山川城池。
“自然不能坐视祸乱发生而无所作为。阻止已难,强行干预则可能引发更大灾难。为今之计,唯有预作准备,未雨绸缪,竭尽全力,将这场注定要来的祸乱的影响,控制在我们能力所及的最小范围,以最快的速度扑灭它,尽量减少对蜀地元气和无辜百姓的伤害。”
他的手指果断地点向沙盘上几个关键的位置,语速加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第一,加派最精干、最可靠的斥候探马,分成三班,十二时辰不间断,严密监视各降卒大营以及北军主要将领驻地、重要军营的动向。不仅要看,还要听,要分析。任何异常的人员聚集、物资调动、气氛变化,那怕是一点风吹草动,都必须立刻飞马来报,不得有片刻延误!”
“是!孩儿亲自去安排人手,确保万无一失。” 曹珝肃然应道。
“第二,” 曹彬的手指移向代表降卒大营的红旗周围,“秘密行动。设法联络营中那些尚有威望、且心向安稳、不愿再见刀兵的原蜀军中下级军官。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向他们传递消息,陈说利害。告诉他们,朝廷并非不明是非,陛下自有公断,眼下困境乃个别将领倒行逆施所致,绝非朝廷本意。让他们尽力稳住部下,告诫士卒,勿要因一时之愤,踏错一步,行那抄家灭族之事,自绝于国家,自绝于生路。此事需极度谨慎,人选、渠道必须绝对可靠,行动必须如履薄冰,绝不可让北军抓住任何把柄,否则便是授人以口实,后果不堪设想。”
“明白!此事孩儿会寻找最早归附我军、熟悉蜀军内情且可靠的降官协助,定会小心再小心。”
“第三,” 曹彬的手指重重落在详细描绘的成都城防图上,语气变得斩钉截铁,“重新调整、加强我军布防。一旦降卒营生变,北军很可能采取几种手段:或驱赶乱兵冲击我城东防区,制造更大混乱,嫁祸于我;或借‘平乱’之名,要求我军开放防区,甚至趁乱对我部发起攻击,清除异己。因此,各门守军需立即提高警戒级别,由日常警戒提升至临战状态!加固营寨工事,增派哨卡,大量囤积滚木、礌石、火油等守城器械。另外,从各军紧急挑选敢战精锐,火速组成三支快速反应的骑马劲旅,每支不少于五百人,由你亲自挑选信得过的将领统辖,你负总责。这三支兵马,必须人不离甲,马不离鞍,弓弩齐备,随时待命,一旦接到命令,能以最快速度驰援任何出现危机的方向,或执行突击、阻截任务!”
“是!父帅!孩儿即刻去办,保证在最短时间内完成编组和战备!” 曹珝感受到父亲话语中那股山雨欲来的紧迫感,精神不由得一振,沉声领命。
“还有,” 曹彬沉吟片刻,补充道,“以我的名义,再写一份奏报,不,确切地说,是一份‘情况说明’,通过正常的驿传渠道,发往东京汴梁,呈送枢密院备案。行文不必过于激烈,避免直接弹劾王全斌等人,只客观、冷静地陈述降卒营目前粮饷短缺、军心极度不稳之现状,以及此种状况持续下去,可能引发的严重后果——地方骚动、降卒哗变、波及全蜀。此举未必能立刻改变什么,也未必能送到陛下案头,但至少要在朝廷的官方记录里,留下我们曾经预警、曾经尽到提醒之责的痕迹。将来若真有祸事发生,这也算是一道护身的符咒,表明我们并非毫无作为,更非同流合污。”
曹珝将这一条也牢牢记在心中。他能深切地感受到父亲此刻肩上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内有手握重兵、心怀叵测的同僚步步紧逼、构陷倾轧;外有数万濒临崩溃、一触即发的降卒,如同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活火山;上有帝王心思深沉难测,对骄兵悍将既用且防;旁有势力庞大的晋王殿下似乎隐于幕后,虎视眈眈,意图借此蜀乱谋取更大的权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次决策都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招不慎,便是身败名裂,甚至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此刻,城西那座规模最大、也是全师雄所在的降卒营寨里,绝望与压抑的气氛几乎已经凝固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在一个肮脏潮湿、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破旧营帐角落,原蜀军崇仪使(中级军官)全师雄,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帐篷支柱,闭着眼睛,胸膛微微起伏,仿佛只是在假寐,积蓄着微不足道的体力。但他那微微颤抖、无法完全闭合的眼皮,以及那双在阴影中依然紧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的拳头,却清晰地泄露了他内心那如同熔岩般汹涌翻滚、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激烈情绪。
他全师雄,在蜀中也算是一号人物,素以勇武和善待士卒着称。成都城破之时,他并非没有血战到底的勇气,只是眼见大势已去,孟昶已降,为了保全麾下数千儿郎的性命,免遭屠城之祸,才不得已压下满腔悲愤,选择了放下武器,率部请降。本以为“王师”入城,纵有波折,总该有条活路,朝廷总会有所安置。谁能料到,等待他们的,并非是想象中的受降安置,而是比战败被俘更不堪的屈辱,和日益逼近、清晰无比的死亡阴影。
他听着帐外隐隐传来的压抑咳嗽声、伤兵因痛苦而发出的微弱呻吟、以及北军看守那永远带着不耐烦和轻蔑的喝骂与鞭挞声,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昨日那个画面——一个年仅十六七岁、面黄肌瘦的年轻士卒,实在饿得受不了,偷偷跑到营寨边缘挖了点不知名的野菜根茎充饥,被巡逻的北军发现,不由分说,当场被活活鞭挞至死,那年轻躯体最后抽搐的模样,那双至死未能瞑目、残留着惊恐与不解的眼睛……他又想起那个右手溃烂、昨日又被凶残队正用木棍猛砸伤口的神弩手,此刻正躺在不远处,气息奄奄,高烧不退,命悬一线,却连一口干净的水、一块敷伤的布帛都得不到。还有每日分发那猪狗之食时,周围同袍们那一张张日益麻木、却又在眼底最深处暗藏着一簇簇危险火焰的脸……
“全将军……” 一个低沉沙哑、仿佛带着铁锈摩擦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断了全师雄翻腾的思绪。他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他原来的亲兵队长,一个曾经魁梧健壮、如今却瘦得几乎脱了形、颧骨高耸的汉子,脸上又多了一道新鲜的、皮肉外翻的鞭痕,血迹尚未完全干涸。
“又怎么了?” 全师雄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被砂纸打磨过。
亲兵队长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绝望到极致的颤抖:“狗日的北蛮子……刚才传来话,又把咱们明天被驱赶去修葺城墙的那队人的口粮……扣了三成!还放话说……要是明天完不成分配的土方量,非但明天的口粮没有,连……连晚上回来那顿照得见人影的稀粥……也都免了!” 他说到这里,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压抑不住的哭腔和滔天的恨意,“将军!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真的不能了!再这样下去,根本不用等那些北蛮子动手,咱们自己就得活活饿死、累死、被他们像打死一条野狗一样打死在这营地里!将军!您得拿个主意啊!”
全师雄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仿佛没有焦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扫过营帐内那一张张或绝望、或愤怒、或已然麻木如同死水的脸。这些人,很多都是跟着他从军多年,一起在战场上浴血拼杀,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兄弟,是能将后背托付的袍泽。如今,却因为他的一个决定(投降),落得如此猪狗不如的境地,在这暗无天日的营寨里,等待着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死亡。
他想起了前几日,一个自称是东路军“曹太保”麾下的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冒着天大的风险,悄悄传递进来的那句口信,让他们“稍安勿躁,静待朝廷天恩降临”。等待?他们还能等多久?每一天,都有熟悉的兄弟在无声无息中消失,不是死于冻饿,就是死于伤病,或者死于北军随意的虐杀。朝廷的天恩?它在哪里?它真的会来吗?还是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用来安抚他们、让他们乖乖等死的谎言?
信任朝廷?可眼前这群如狼似虎、视他们如草芥的“王师”,不就是朝廷派来的吗?那所谓的“曹太保”,他的“仁德”之名,为何丝毫约束不了这些暴行?是他无能为力,还是……本就与他们是一丘之貉?
一股冰冷刺骨的绝望,混合着被压抑到极致、即将冲破临界点的暴怒,在他那早已千疮百孔的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激荡,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理智撕裂。他想起那些在西城被凌辱至死的蜀中姐妹,想起那些被北军焚毁、化作断壁残垣的熟悉家园,想起北军将领们那贪婪、轻蔑、视他们如无物的眼神……
王全斌……曹彬……朝廷……
他的眼神,在阴影中,一点点地发生了变化。那最后一丝对“王师”的幻想,对“朝廷天恩”的期盼,如同狂风中被吹得明灭不定、最终“噗”地一声彻底熄灭的残烛,倏然陷入了永恒的黑暗。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破釜沉舟的决绝,一种被逼到悬崖边上、退无可退之后,唯有向前搏命的兽性光芒。
他慢慢地、用一种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的姿态,站了起来。尽管腹中因饥饿而阵阵绞痛,身体因长期的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而虚弱不堪,但一股久违的、仿佛源自生命本源的力量,似乎正从他那近乎枯竭的躯体深处,重新被唤醒,汇聚起来。他走到破旧的帐帘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掀开一角,望着外面那片被营寨栅栏分割得支离破碎、灰蒙蒙如同铅块般的天空,以及远处那些如同鬼影般晃动的北军巡逻兵。
“去,” 他对着身后如同影子般跟随着的亲兵队长,声音低得几乎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钢铁般冰冷而坚定的意志,“悄悄地……去联络各营里,那些信得过的、还有血性的老兄弟……告诉他们……活下去的路,可能……只剩下最后一条了。让大家……早做准备。”
亲兵队长浑身剧烈一震,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全师雄那在帘缝微光中显得异常冷硬和决绝的侧脸轮廓。随即,他眼中那早已黯淡的光芒,如同被投入火种的干柴,“轰”地一下被点燃了,燃起了同样炽烈、同样不顾一切的火焰。他没有再问任何话,只是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如同融入阴影的狸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营帐,去执行这项可能决定他们所有人命运的命令。
全师雄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站在那里,像一尊从亘古便立于此地的、冰冷的石雕,承受着风霜雨雪,酝酿着雷霆风暴。他知道,这一步一旦踏出,便再无回头路可走。前方,要么是彻底的毁灭,尸骨无存;要么……便是用无尽的鲜血与烈火,杀出一条或许根本不存在生路的血路!
祸根,已在最深的绝望与屈辱的土壤中,悄然种下,并且开始疯狂地汲取着怨恨与愤怒的养料,茁壮生长。只待那最后的、也是最残酷的碾压来临,便会破土而出,用最暴烈、最惨痛的方式,燃起那足以焚天灭地的烈焰。成都的天空,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午后,已然能让敏锐的人,清晰地闻到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浓烈的,血腥风暴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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