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啸天以为，加入了游击队，就是每天打鬼子。
他以为，石铁山会带着他们，今天端个炮楼，明天劫个粮车。
他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他的“汉阳造”擦得锃亮，子弹带里压满了子弹。他的猎刀，磨得能吹毛断发。
他每天都在等。
等石铁山那一句：“出发！”
但是，没有。
一连五天，风平浪静。
鬼子没有来搜山，游击队也没有下山。
这五天里，林啸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跟着张三炮他们开会。
没错，开会。
每天早上，天刚亮，李大山那个破锣嗓子就会在山洞里吼：“开会了！开会了！都给老子滚起来！政治学习！”
然后，两百多号人，就挤在这潮湿、阴暗的山洞里，围着一堆篝火，听石铁山讲课。
林啸天快疯了。
他十九年来，只听他爹讲过课——怎么打猎。
现在，他要听这个刀疤脸的汉子，讲他完全听不懂的东西。
“同志们！”
石铁山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声音不高，但极具穿透力。
“今天，我们来讲一讲，我们为什么要抗日！”
林啸天翻了个白眼，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打了个哈欠。
“这他娘的还用讲？”他小声对旁边的王庚嘀咕，“鬼子都打到家门口了！杀了咱爹娘！抢了咱婆娘！不抗日！等死吗？！”
“嘘！”王庚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小点声！队长听着呢！”
“那，为什么要抗日啊？”一个刚入伍、看起来才十五六岁的小兵，怯生生地举手提问。
“问得好！”石铁山点点头。
“有的人说，抗日，是为了报仇。鬼子杀了我爹，我就要去杀鬼子。对不对？”
“对！！”
“杀了鬼子！给爹娘报仇！！”
“血债血偿！！”
山洞里，一群像林啸天一样家破人亡的汉子，瞬间红了眼，吼了起来！
林啸天也握紧了拳头。
“对！”石铁山也提高了声音，“报仇！应该！”
“但是！”
他话锋一转。
“同志们！我问你们！你们的仇，报得完吗？！”
“鬼子有飞机！有大炮！有几十万！上百万的大军！！”
“你一个人，一把枪，你能杀几个？！”
“你杀了鬼子张三！鬼子李四还会来！”
“你杀了鬼子李四！鬼子王五还会来！！”
“你杀得完吗？！”
山洞里，安静了下来。
刚才还群情激奋的汉子们，都低下了头。
“队长，那该咋办？”那个小兵又问。
“所以！”石铁山拍着石头，“我才说！仅仅为了报仇，是不够的！！”
“那我们为啥？”
“我们抗日！不是为了我们自己！”
石铁山指着山洞外的天空。
“是为了这个民族！”
“是为了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还活着的、跟我们一样，不想当亡国奴的同胞！！”
“是为了我们的子子孙孙！让他们能堂堂正正地活在这片土地上！不用再像我们一样！被人当猪狗一样宰杀！！”
“民族？同胞？”林啸天皱着眉，这些词，他听不懂。
“我再问你们！”石铁山继续说，“我们是谁？！”
“我们是游击队？”有人小声回答。
“不对！”石铁山摇头，“我们是中国工农红军！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
“红军？！”
“共产党？！”
这两个词，比“鬼子”还让这些山里人感到陌生。
“那红军是干啥的？”
“红军！是咱们穷苦老百姓自己的队伍！！”
石铁山的声音，开始变得激昂！
“红军！就是为了让你们！让我们！让全天下的穷人！都能有饭吃！有衣穿！有地种！！”
“不用再被地主老财欺负！不用再被当官的欺压！！”
“鬼子来了！我们就打鬼子！”
“鬼子滚了！我们就建立一个，由我们穷苦人自己当家做主的新中国！！”
“这，这可能吗？”刘二麻子张大了嘴。
“可能！”石铁山斩钉截铁！
“我们，从江西一路，走了两万五千里！”
“我们爬过雪山！趟过草地！吃过草根！啃过树皮！！”
“我们后面有国民党几十万大军的飞机大炮追着！”
“我们活下来了！！”
“我们到了陕北！我们扎下根了！！”
“为什么？！”
石铁山指着自己胸口那颗红色的领章！
“因为！我们有这个！”
“信念！！”
“我们相信！我们这支队伍！是打不垮的！！”
“我们相信！我们做的事业！是正义的！！”
“我们相信！我们一定会胜利！！”
“胜利！！”
“胜利！！”
山洞里，两百多号人，被石铁山这番话，彻底点燃了！
他们听不懂什么叫“共产主义”，也搞不清什么叫“革命”。
但他们听懂了！
听懂了石铁山说，他们能“有饭吃，有衣穿，有地种”！
听懂了他们能“当家做主”！
听懂了他们“一定会胜利”！
“好！！”王庚第一个站了起来，吼得震天响！
“队长！说得好！！”
“他娘的！有饭吃！有地种！谁不干！谁是孬种！！”
“干了！！”
“当家做主！！”
“打倒日本鬼子！！”
“胜利！！”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振臂高呼！
只有林啸天。
他依然靠在角落里，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他像一头不合群的狼。
他觉得这些人，都疯了。
什么“民族”？什么“信念”？什么“当家做主”？
都是狗屁！
都是虚的！
爹娘的血！妹妹的绣花鞋！
那才是真的！！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
不想“当家做主”。
也不想“有饭吃，有地种”。
他只想杀鬼子。
把那些穿着黄皮、端着刺刀的畜生，一个一个！全都杀光！！
杀光！！！
……
“都散了吧！”
石铁山挥挥手，结束了这场激昂的政治课。
“李大山！安排警戒！张三炮！带人去巡山！”
“王庚！清点你的宝贝疙瘩！”
“是！！”
战士们领了任务，纷纷散去。
山洞里，又恢复了忙碌。
“林啸天。”
石铁山的声音，突然响起。
林啸天正准备回角落擦枪，闻言，停住了脚步。
“你，跟我来。”
林啸天皱了皱眉，还是跟了上去。
石铁山把他带到了山洞深处，一个单独隔出来的小石室。
这里，是石铁山的指挥部。
一张破木板，就是桌子。两块石头，就是凳子。
墙上，挂着一张用木炭画的、极其简陋的地图。
“坐。”
石铁山指了指那块石头。
林啸天没坐，他站着。
“你好像有话想说。”石铁山给他倒了一碗热水。
“没有。”林啸天的声音，又冷又硬。
“不。”石铁山看着他，“你有。”
“从你进山洞起，我就在看你。”
“你跟他们不一样。”
“他们，是为了活命，才聚到一起。”
“而你……”石铁山盯着他的眼睛，“你是为了去死。”
林啸天的身体，猛地一震！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懂。”石铁山道，“你那眼神，我见过。”
“在江西，在过草地的时候，我见过太多像你一样的眼神。”
“那是把命豁出去了的眼神。”
“你只想报仇。”
“是。”林啸天不再掩饰，“我只想报仇！杀光所有鬼子！！”
“然后呢？”石铁山问。
“什么然后？”
“杀光了，然后呢？”
“杀光了……我就去……”林啸天愣住了。
他没想过。
“我就去陪我爹娘。”他最后，小声说。
“糊涂！”
石铁山猛地一拍桌子！
“你爹娘！生你养你！是让你去送死的吗？！”
“他们是被鬼子杀的！！”林啸天也吼了起来！
“是！他们是被鬼子杀的！”石铁山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那张刀疤脸，离他不到一尺！
“那你呢？！你报了仇！你死了！”
“鬼子会不会再来？！”
“会不会再去杀别人的爹娘？！屠别人的村子？！”
“我……”
“你今天！听了我讲的课！”石铁山一字一句地问。
“你听懂了吗？”
山洞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火把，“噼啪”作响。
林啸天看着石铁山那双比鹰还锐利的眼睛。
他想说“听懂了”。
他想说那些“民族”、“信念”。
但……
他说不出口。
“听不懂。”
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我没读过书。”
“我不知道什么叫‘民族’。”
“也不知道什么叫‘革命’。”
他抬起头，迎着石铁山的目光。
“我只知道！”
“鬼子！杀了我爹！杀了我娘！！”
“我妹妹！小雪！也不见了！！”
“我只想杀了他们！！”
“为我爹娘报仇！！”
他的声音，嘶哑，颤抖，充满了无尽的痛恨！
石铁山看着他。
良久。
他眼中的严厉，慢慢退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林啸天看不懂的悲悯。
和心疼。
“唉……”
石铁山转过身，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重新坐回那块石头上。
“你跟我当年很像。”
“你？”
“我当年，也跟你一样。”石铁山的声音，飘得很远，“我爹，是个佃户，被地主活活打死的。”
“我娘上吊了。”
“我提着一把柴刀，就去把那地主全家都给……”
石铁山没有说下去。
“后来我被通缉，是红军救了我。”
“红军的政委也问我，报了仇，然后呢？”
“我说我去死。”
“政委他，他打了我一巴掌。”
石铁山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问我，你死了，这天底下还有没有地主？还有没有穷人？”
“我答不上来。”
“他告诉我，”石铁山看着林啸天，“一个人报仇！那叫匹夫之勇！”
“一群人！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不再受苦的目标！去战斗！”
“那才叫革命！！”
林啸天站着，没有说话。
“这些道理，”石铁山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现在听不懂。”
“没关系。”
“我不怪你。”
“你才十九岁。”
“你经历的太苦了。”
石铁山那粗糙的手，按在林啸天肩膀上，很重，但也……很暖。
像他爹的手。
“林啸天。”
“你是个好苗子。”
“天生的战士。”
“但你心里那股火太旺了。”
“会烧了你自己。”
石铁山从桌上，拿起一本破旧的小册子。
“这个给你。”
“什么？”
“《论持久战》。”石铁山道，“我知道你不识字。”
“让王庚，让他念给你听。”
“这书里，有你想知道所有的答案。”
“为什么我们能赢。”
“为什么我们必须赢。”
石铁山把小册子，塞进林啸天手里。
“去吧。”
“去好好想想。”
“想想你爹娘。”
“想想你那失踪的妹妹。”
“你是想让他们为你骄傲。”
“还是为你蒙羞。”
林啸天握着那本小册子，手很烫。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对着石铁山，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转身，走出了石室。
石铁山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叹了口气。
他自言自语道：
“你会懂的。”
“总有一天。”
“你会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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