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夜之间传遍了临水城的每一个角落。
守军不走了。
没有援军,弹尽粮绝,但他们不走了。那不到两百个浑身是血的兵,决定留下来,和这座城,和城里的三万老百姓,一块儿死。
清晨,东门阵地。
林啸天正靠在城墙根下,用一块破布擦拭着驳壳枪。枪机被火药熏得漆黑,他擦得很仔细,每一个零件都拆下来,吹去里面的沙土。
“营长。”赵铁柱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个空水壶,“水喝光了,我去后头打点井水。”
“去吧。”林啸天头也没抬,“顺便看看老王那边的机枪修好没。”
“哎。”赵铁柱刚转身要走,突然愣住了,指着城下的街道,“营长,你看。”
林啸天装好弹匣,咔嚓一声上膛,顺着赵铁柱的手指看去。
只见通往东门的街道上,黑压压的一片人。
不是鬼子,是百姓。
走在最前面的,是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后面跟着妇女,还抱着孩子。他们没有空着手,有人挎着篮子,有人背着布袋,有人捧着坛子。
队伍很长,一眼望不到头,几乎全城的百姓都出来了。
却出奇地安静。
没有喧哗,没有哭喊,只有沉闷而坚定的脚步声,踩在青石板路上。
“这是……”林啸天愣住了,猛地站起身。
“长官!”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老汉,须发皆白,手里拄着根拐杖,看到城墙上的林啸天,颤巍巍地喊了一声。
林啸天赶紧从城墙上跳下来,快步迎上去,扶住老汉。
“大爷,这是干什么?这儿危险,鬼子的炮随时会打过来!”
“危险?”老汉惨然一笑,用拐杖戳了戳地,“鬼子都要屠城了,哪儿不危险?我们这把老骨头,还在乎这个?”
他转过身,指着身后的百姓。
“乡亲们听说你们不走了,要留下来护着我们。大家伙儿……心里过意不去啊。”
老汉说着,眼圈红了,他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两个还热乎的煮鸡蛋。
“长官,家里没啥好东西了。这两个鸡蛋,给战士们补补身子。”
林啸天看着那两个鸡蛋,手足无措:“大爷,这使不得!我们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啥纪律不纪律的!”老汉急了,硬往林啸天手里塞,“都要死的人了,还讲究个啥?你们是为了我们就义,我们要是一毛不拔,那还是人吗?”
“是啊,长官,收下吧!”
后面一个大嫂挤了上来,手里挎着个篮子,掀开蓝布,里面是满满一篮子白面馒头。
“这是我刚蒸的,用的还是去年的陈面,别嫌弃。”大嫂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我家男人也被鬼子杀了,我就剩个闺女。你们要是不守这城,我和闺女早晚也是个死。这馒头,你们吃!”
“长官,这是我家地窖里藏的几斤红薯干。”
“长官,这是我给孩子做的棉鞋,虽然天热了穿不上,但你们垫着脚也好啊!”
“长官,这是我家最后的一点咸菜……”
百姓们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把东西往战士们怀里塞。
有粮食,有水果,有布鞋,甚至还有烟叶。
看着这些面黄肌瘦的百姓,看着他们拿出的那些或许是全家最后一点口粮的东西。
城墙上的战士们,这群杀人不眨眼的铁血汉子,一个个红了眼圈。
“乡亲们……”林啸天捧着那两个热鸡蛋,喉咙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堵得难受。
“让开!都让开!”
人群后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妈妈,头发花白,满脸皱纹,正挤开人群,双手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瓦罐,急匆匆地走过来。
“李大娘?”旁边的百姓认出了她,“您怎么把那只鸡……”
李大娘没理会别人,她径直走到林啸天面前,把瓦罐往林啸天手里一递。
“孩子,接着!”
林啸天赶紧接住,瓦罐很烫,里面飘出一股浓郁的肉香。
那是鸡汤。
“大娘,这……”
“这是我那只老母鸡。”李大娘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也抹去了眼角的泪,“养了三年了,本来是留着下蛋给孙子吃的。今儿早上,我把它宰了。”
“大娘!”林啸天大惊,“这可是您的命根子啊!”
他知道,在这个年月,一只会下蛋的老母鸡,对一个穷苦人家意味着什么。那是全家人的油盐钱,是孙子的营养来源。
“啥命根子!”李大娘瞪着眼,声音却在发抖,“你们这些娃娃,为了我们,把命都豁出去了!我舍一只鸡算什么?”
她伸出枯树皮一样的手,一把拉住林啸天的手。
那双手粗糙、温暖,还在微微颤抖。
“孩子啊。”李大娘看着林啸天,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都听说了。你们本来能走的,能突围的。是为了我们这些拖累,你们才留下的。”
“你们……你们都是好人啊!”
李大娘哭着,就要给林啸天跪下。
“大娘!使不得!”林啸天吓了一跳,赶紧把瓦罐交给旁边的赵铁柱,双手死死托住李大娘。
“您这是折我的寿啊!我们是当兵的,守土卫民是本分!哪有让百姓跪我们的道理!”
“本分?”李大娘哭得更凶了,“现在的世道,哪还有这样的本分人?国军跑了,县长跑了,有钱人都跑了!就剩你们……就剩你们这些傻娃娃!”
她摸着林啸天的手,看着他满身的血污和破烂的军装。
“看看你们,一个个瘦得跟猴似的,身上全是伤。你们图啥啊?啊?图啥?”
林啸天低着头,任由老人的泪水滴在他的手背上。
图啥?
为了这只鸡汤?为了这两个鸡蛋?
不。
是为了这双手。
为了这双紧紧拉着他不放,把他当亲人看的手。
“大娘。”林啸天抬起头,眼眶通红,却咧嘴笑了,“我们图个心安。要是走了,我们这辈子都睡不着觉。”
李大娘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替林啸天擦了擦脸上的黑灰。
“好孩子,喝汤。趁热喝。”她指着那个瓦罐,“都给你们,都给伤员娃娃们喝。喝了身上暖和,才有力气打鬼子。”
林啸天回头,看着赵铁柱手里端的那个瓦罐。
那不是一罐汤。
那是全城百姓滚烫的心。
“铁柱!”林啸天大喊一声。
“到!”赵铁柱虽然听不见,但看口型知道在叫他。
“把这罐汤,端到寺庙医院去!给重伤员分了!每人一口,谁也不许落下!”
“是!”赵铁柱小心翼翼地捧着瓦罐,像捧着传家宝一样,一瘸一拐地往城里跑。
“还有这些!”林啸天指着百姓们送来的东西,“馒头、鸡蛋、红薯……全都送到医院和阵地上去!告诉兄弟们,这是爹娘送来的!都给老子吃下去!吃饱了,跟鬼子拼命!”
“是!!”
战士们含着泪,接过百姓手里的东西。
“谢谢大娘!”
“谢谢乡亲们!”
“大爷,您放心,只要我还活着,鬼子就别想进这个门!”
百姓们不肯走,他们围着战士们,有的帮忙擦枪,有的帮忙缝补衣服。
一个年轻姑娘红着脸,把一双新鞋塞给王庚:“大哥,你的鞋都露脚趾头了,换这双吧。”
王庚这个炸坦克都不眨眼的硬汉,此刻却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怎么好意思……妹子,我这脚臭……”
“快换上吧!”姑娘把鞋往地上一放,转身跑了。
王庚看着那双鞋,又看看姑娘的背影,狠狠地吸了下鼻子,大声喊道:“妹子!谢了!等打跑了鬼子,哥把这双鞋洗干净还你!”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但这笑声中,带着泪。
……
寺庙医院。
赵铁柱捧着那个瓦罐,走进了充满血腥味的大殿。
“吴医生!吴医生!”他大着嗓门喊道,“快来!有好东西!”
吴医生正忙着给伤员换药,头也不抬:“什么好东西?又是树皮草根?”
“是鸡汤!老母鸡汤!”
这一声喊,让整个大殿都安静了下来。
那些原本呻吟的伤员,一个个都停了下来,耸动着鼻子。
果然,一股久违的、浓郁的肉香,瞬间盖过了血腥味,飘满了整个大殿。
吴医生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瓦罐:“哪来的鸡?”
“百姓送的!”赵铁柱把瓦罐放在地上,掀开盖子,“一位大娘,把家里下蛋的老母鸡宰了,特意送来给兄弟们补身子的!”
“啊……”吴医生看着那金黄色的汤汁,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快!拿碗来!”吴医生手都在抖,“给重伤员!先给重伤员!”
几个卫生员赶紧拿来碗,小心翼翼地分汤。
每人只有一小勺,连一块肉都没有,只有几口汤。
但对于这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战士来说,这就是琼浆玉液。
林啸天走了进来。
他走到一个刚刚截肢的战士身边。这个战士叫小虎,才十九岁,整条右腿都没了,脸色灰败,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小虎。”林啸天蹲下身,接过卫生员手里的碗,“来,张嘴。”
小虎虚弱地睁开眼,闻到了香味。
“营长……这是……”
“这是咱娘送来的。”林啸天吹了吹汤,“喝吧,喝了就不疼了。”
小虎张开干裂的嘴唇,喝了一口。
滚烫的鸡汤顺着喉咙流下去,暖意瞬间散向四肢百骸。
“好喝……”小虎的眼泪流了下来,混进汤里,“营长……我想俺娘了……俺娘做的鸡汤,也是这个味儿……”
林啸天的心猛地一抽,他强忍着酸楚,柔声道:“喝完这碗汤,等你好了,我带你回家看娘。”
“真的?”
“真的。营长什么时候骗过你?”
小虎努力地把那一口汤咽下去,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红晕。
“营长……我喝完了……剩下的,给别的兄弟吧……”
“都喝。”林啸天站起身,看着满殿的伤员。
“兄弟们!”他大声说道。
“今天,外面的乡亲们来了。他们把家里最后一点粮食,最后一只鸡,甚至还没做好的鞋,都给我们送来了。”
大殿里鸦雀无声,只有林啸天的声音在回荡。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他们知道,咱们不走了!咱们要拿命护着他们!”
林啸天走到大殿中央,指着那个空了的瓦罐。
“这一罐汤,是老百姓从牙缝里省下来的血!是他们的命!”
“吃了这顿饭,喝了这碗汤,咱们这条命,就不再是自己的了!”
“它是临水城三万百姓的!”
“告诉我!”林啸天猛地拔出腰间的猎刀,刀锋直指苍穹,“百姓待我们如此,我们该怎么办?!”
“杀鬼子!!”
那个断了腿的小虎,用尽全身力气,第一个吼了出来。
“杀鬼子!!”
“跟他们拼了!!”
“誓死守城!!”
伤员们挣扎着坐起来,有的挥舞着缠满绷带的手臂,有的用拳头捶打着地板。
即使是那些动弹不得的重伤员,也用嘶哑的喉咙,发出了野兽般的低吼。
这吼声,冲破了寺庙的屋顶,冲破了笼罩在临水城上空的阴霾。
吴医生站在一旁,看着这群残缺不全却斗志昂扬的战士,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
他知道,这支队伍,已经不再是一支普通的军队了。
他们是一群被注入了灵魂的死士。
……
东门城楼。
林啸天重新回到了阵地上。
他看着身后的战士们。
王庚换上了那双新布鞋,正爱惜地在地上跺脚;赵铁柱嘴里嚼着半个馒头,吃得津津有味;机枪手正把百姓送来的烟叶卷成喇叭筒,美美地吸了一口。
每个人的脸上,都少了几分死气,多了几分红润,那是食物带来的生机,更是情义带来的温暖。
“都吃饱了吗?”林啸天问道。
“饱了!”战士们齐声回答,声音洪亮。
“吃饱了就干活!”
林啸天指着城外。
“松井那个老鬼子,估计已经把饭做好了。咱们吃了百姓的饭,现在该去请鬼子吃‘花生米’了!”
“哈哈哈哈!”战士们爆发出一阵哄笑。
笑声中,透着一股视死如归的豪迈。
“报告营长!”侦察兵喊道,“鬼子出动了!步兵两个大队!还有坦克!”
林啸天举起望远镜。
远处,日军的阵地上烟尘滚滚。松井一郎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这一次,他投入了所有的兵力,准备发动最后的总攻。
“来得好!”
林啸天放下望远镜,将那把猎刀狠狠插在城垛上。
他转过身,面对着所有的战士。
此时此刻,他不需要再做任何动员。
那个瓦罐,那双布鞋,那些热乎乎的鸡蛋,就是最好的动员令。
“兄弟们。”
林啸天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
“身后就是爹娘。”
“咱们没退路了。”
“今天,就在这儿,把命交出来。”
“告诉小鬼子,这临水城,是咱们中国人的地盘!”
“誓死守城!!”
林啸天猛地举起右拳。
“誓死守城!!!”
一百多名战士同时举起拳头,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怒吼。
这吼声,穿透了城墙,传到了城内。
正在收拾空篮子的李大娘听到了,她停下脚步,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泪光,对着城墙的方向,深深地拜了下去。
正在给伤员换药的吴医生听到了,他握紧了手术刀,对那个断腿的小虎说:“听见了吗?那是咱们的兄弟在宣誓。”
正在指挥部里抽烟的石铁山听到了,他掐灭了烟头,拿起桌上的驳壳枪,大步走了出去。
这吼声,也传到了城外。
松井一郎坐在装甲指挥车里,听着远处传来的呐喊,脸色阴沉得可怕。
“垂死挣扎。”他冷冷地说道。
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他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力量的恐惧。
那种力量,叫做民心。
“进攻!”松井一郎恼羞成怒地吼道。
“轰!轰!轰!”
日军的炮火再次覆盖了东门。
但在那漫天的硝烟和火光中,一面残破的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始终没有倒下。
它就像林啸天,就像那一百多个吃过“百家饭”的战士,就像这临水城的三万百姓。
倔强地挺立着,等待着最后的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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