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将这座孤城死死裹挟。 寒风透过地窖的缝隙钻进来,吹得桌上的油灯忽明忽暗,将两人的影子在土墙上拉得光怪陆离。
此时是夜里十一点四十分。距离最后的突围,仅剩二十分钟。
地窖指挥部内,空气仿佛凝固。 林啸天伫立在阴影中,像是一尊风化已久的雕塑。他刚换上的军装虽已尽量整洁,却仍掩不住满身的硝烟气。头上缠着渗血的绷带,右臂挂着纱布,腰间那把驳壳枪——那是石铁山刚刚解下来亲手给他别上的——沉甸甸地坠着,仿佛坠着千斤的重量。
石铁山端坐在粗糙的木桌后,手里攥着那块缴获的日军怀表。拇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光滑的表盖,发出细微却刺耳的沙沙声。
“时间不多了。” 石铁山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平静得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还有二十分钟,你该动身了。”
林啸天没有动。他的双脚像是生了根,死死钉在湿冷的泥地上。
“队长。” 良久,林啸天缓缓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红得骇人,眼底压抑着即将决堤的洪水,“让我……再看一眼。”
“看什么?”石铁山没有抬头,只是将怀表“啪”的一声合上,随手搁在桌案上。
“看你。” 林啸天向前迈了一步,喉结剧烈滚动,声音嘶哑破碎,“我怕……我怕这一转身,这辈子就再也见不着您了。”
石铁山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没有即将赴死的决绝,反倒透着一股老父亲般的慈爱与宽厚。
“傻小子。”他抬起眼皮,目光深邃地笼罩着林啸天,“你才多大?就知道哭哭啼啼的,还有点出息没有?”
“我不想有出息!” 林啸天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油灯剧烈摇晃,火苗差点熄灭,“我只想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我林啸天给你当一辈子警卫员!给你牵马坠蹬我都愿意!”
“混账话!” 石铁山的脸色骤然一沉,厉声喝道:“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让老子死不瞑目吗?!”
这一声怒喝,让林啸天浑身一颤,原本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双唇止不住地哆嗦。
石铁山长叹一声,缓缓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林啸天面前。他伸出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地按在林啸天那单薄却坚硬的肩膀上。
“啸天啊。”石铁山的语气软了下来,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记住,革命这东西,它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
“它是一团火。是一代又一代人,拿命、拿血接力传下去的火炬。” “这把火炬,我从老班长手里接过来,揣着它爬雪山、过草地,守了这么多年的根据地。现在,我老了,烧不动了。”
石铁山的手掌用力捏了捏林啸天的肩胛骨,眼神灼灼:“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你浑身都是干柴,你是要烧起燎原大火的!”
“我让你突围,不是让你去苟且偷生!”石铁山直视着那双通红的眼睛,一字一顿,“我是让你去接火!去传承!去带着剩下的弟兄,把我们没走完的路走下去!”
“革命需要牺牲,但更需要活着的人去战斗!去胜利!” “你活着,比我留下更有意义!你明白吗?!”
泪水终于决堤,在林啸天满是尘灰的脸上冲刷出两道蜿蜒的痕迹。他拼命点头,哽咽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明……明白!”
石铁山欣慰地笑了,松开手。他转身走到墙角的阴影处,从一只旧木箱底翻出一个红布包裹的长条物件。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红布,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初生的婴儿。
里面,是一把驳壳枪。枪身被保养得极好,在幽暗中泛着冷冽的蓝光。原本光滑的木质枪柄上,刻着两道深深的划痕,触目惊心。
“这把枪……它叫‘铁血’。”石铁山的指尖滑过那两道划痕,眼神变得悠远,“它跟着我走完长征。枪柄上这两道痕,是老班长牺牲那天,我用刺刀刻上去的。”
“它陪我打了十几年仗,救过我的命,也送走过无数战友。今晚,它本该留下来陪我。” 石铁山转过身,双手捧起枪套,郑重地递到林啸天面前。 “但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了。”
林啸天颤抖着伸出双手。当指尖触碰到枪套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上面残留的体温——那是石铁山的体温。
“队长……”林啸天死死将枪抱在怀里,心口像是被人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痛彻心扉。
“啸天。” 石铁山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 “这把枪跟着我,从来没有后退过半步。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就是把我的信念、把全团的血性,都交给你了。”
“你要记住。”老人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革命的路还很长。不要为我悲伤,不要为我停留。你没有时间去悲伤。”
“突围出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安全的地方,把队伍给我拉起来!把士气给我提起来!” “你要告诉活着的每一个弟兄,他们的队长和五十多位战友,不是去送死,是为他们开路!是为他们去赢一个未来!”
“你要让他们把眼泪擦干,化悲愤为力量,继续战斗!” “这是比死更难的责任!林啸天,你敢答应我吗?!”
林啸天猛地抬起头,用袖口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与血污,原本撞破的额角伤口崩裂,鲜血顺着眉骨流下,他却浑然不觉。 他紧紧抱着那把“铁血”,身躯挺得笔直,声音嘶哑却带着钢铁般的坚决:
“队长!我林啸天发誓!” “我一定会把队伍带出去!” “我一定会带着他们,继续战斗!杀光所有侵略者!” “我发誓,绝不让您和兄弟们的血白流!”
石铁山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战士,终于露出了今晚最舒展的笑容。 “好孩子。”他走上前,最后一次帮林啸天整理了一下领口。
“我这一生,没什么遗憾了。”石铁山的声音透着一股坦然与洒脱,“生在旧社会,死在新世的前夜。能为国家尽最后一份力,值了。”
“唯一的遗憾……” 石铁山的目光飘忽,穿过厚厚的地窖顶板,仿佛看向了无尽的虚空。 “就是没能亲眼看到胜利的那一天。没能看到老百姓不用再躲炮火,能安安稳稳吃顿饭的那一天。”
他收回目光,深深地看着林啸天,语重心长: “你要替我看到。” “啸天,你一定要替我,替你爹娘,替王庚、替铁柱,替这临水城里所有牺牲的弟兄……” “好好看着那一天到来。”
林啸天再也控制不住,他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单手死死抱着枪,另一只手紧紧抱住石铁山的腿,如同抱住自己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
“队长!我一定替你看到!” “我一定会把红旗,插上临水城的城头!” “我发誓!我发誓!!”
石铁山弯下腰,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顶,就像当年林大山抚摸儿时的林啸天一样。 “去吧,孩子。”老人的声音充满了慈爱,“去吧,莫回头。”
石铁山强硬地将林啸天从地上拉起,推向地窖门口。他瞥了一眼桌上的怀表。 十一点五十五分。
“时间到了。”石铁山一把推开地窖厚重的木门,寒风瞬间灌入。 “走!去北门!记住我的话!路很长,别停下!”
林啸天站在门口,最后一次回望。 他看着石铁山,看着老人身后那盏在风中摇曳欲灭的油灯,看着那张苍老却写满坦然的面孔。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化作一个动作。 林啸天猛地举起右手,向着石铁山,向着地窖深处那些身受重伤无法移动的战友,向着这片他用血肉守卫了二十天的阵地—— 敬了一个此生最标准、最沉重的军礼。
这一礼,是诀别,也是承诺。
随后,林啸天猛地转身。 没有回头。 他背着那把名为“铁血”的驳壳枪,带着满腔的悲痛与新生的责任,一头扎进了北门无边的夜色之中。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 石铁山才缓缓合上地窖的门,插上了门栓。
世界重新归于寂静。 他回到桌前,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那是林啸天上次夜袭带回来的,是一个牺牲的小战士留下的最后遗物。 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营长,俺娘爱吃大米饭……”
石铁山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行字,眼神温柔得像是在看自家的孩子。他小心翼翼地将纸条折好,重新放回胸口的位置——那里离心脏最近。
随后,他拿起电话,摇通了东门阵地。 声音里的温柔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冲天的杀伐之气。
“通知弟兄们。” “十分钟后,主力佯攻。把家底都亮出来,动静越大越好。” “让松井一郎那个老鬼子以为,我们还在。”
石铁山握着话筒,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看向那盏即将燃尽的油灯。 “今晚,咱们这帮老骨头,陪他玩个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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