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历经十数日跋涉,脚下所谓的官道早已湮没在荒草之中,队伍只能沿着前人车马碾出的蜿蜒小径艰难前行。举目四望,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无垠的枯黄草海与压迫感十足的高远苍穹,风声是这里永恒的主旋律,带着一种剥去所有文明修饰的、亘古的苍凉与力量。据熟悉路径的向导禀报,距离双方约定的迎亲地点——鹰嘴崖,已不足三日路程。
整个队伍的气氛也随之变得愈发凝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紧张、期待与淡淡不安的情绪。护卫们的巡查更加频繁严密,斥候的马蹄声远去又归来,不敢有丝毫懈怠。京禧也已将过于繁复华丽的宫装收起,常着一身用料考究、剪裁利落的骑射胡服,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大氅,既便于应对突发状况所需的活动,也更能适应这草原边缘愈发凛冽的寒风与昼夜温差。
这日午后,前方探路的、由勃日帖可汗派来引导的草原骑兵快马回报,那座形似鹰喙的褐色巨崖已遥遥在望!消息传来,众人精神不由一振,驱赶着连日跋涉的疲惫,加快行程。终于,在落日熔金、霞光浸染天际的时分,一片巨大的、山体呈暗褐色、顶端突兀前伸宛如猛禽利喙的山崖,赫然出现在地平线上。在夕阳血色的余晖映照下,那山崖仿佛一只正欲振翅搏击苍穹的远古巨鹰,沉默而雄浑地矗立在茫茫草原之上,自带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然而,比这天然奇观更引人注目的,是山崖脚下那片开阔平坦的草场上,早已如同雨后蘑菇般扎起的一片连绵营帐。无数顶皮帐簇拥着中央一座格外高大、装饰着威严雄鹰图腾的金顶王帐!无数草原精锐骑兵,人马皆披着简易皮甲,手持弯刀或长矛,肃然列阵于营盘之前。色彩斑斓的部落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帜上绣着的苍狼与白鹿徽记,在夕阳下清晰可见——这正是勃日帖可汗王庭的象征!显然,可汗已亲率麾下精锐,在此迎候。
大晟送亲队伍的迤逦而至,同样在对方营地引起了明显的骚动。双方队伍在相距约一箭之地外,极有默契地缓缓停下,遥遥相对。气氛瞬间变得庄重而肃穆,甚至带着一种不同文明、不同力量初次正式碰撞时所特有的、无声的张力与试探。
京禧在顾知微、墨离、青黛等核心心腹的簇拥下,从容步下马车。她略微整理了一下因长途行车而微有褶皱的衣袍领口,目光沉静如水,越过中间的空地,投向那片充满了野性与力量的草原营盘,最终落在那座最为显赫的金顶王帐之上。
恰在此时,王帐那厚实的毡毛门帘被两名侍从恭敬地掀起,一道挺拔魁梧、肩宽背阔的身影,缓步从中踏出。来人正是勃日帖可汗。他身着玄色为底、以金线密织狼纹与云雷纹的王族传统礼服,外罩一件墨色狐皮大氅,粗犷的发辫以数个造型古朴的金环束在脑后,更衬得他面容轮廓深刻,鼻梁如山脊般高挺。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眸,锐利如刀,此刻正穿透暮色与距离,精准无误地、毫不避讳地投注在京禧身上。
他就那般立于王帐之前,并未立刻上前,身形稳如山岳,自有一股久居人上的磅礴气势。那目光之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带着对未知事物的探究,更带着一种雄性对于势均力敌之配偶的、强烈的占有欲与灼热期待。两人之间,虽隔空相望,却仿佛有无形的气场在激烈地碰撞、试探、交融。
京禧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所带来的重量与压力,如同实质。然而她并未流露出丝毫怯懦或回避,同样坦然地回望过去,身姿挺拔如松,神情不卑不亢。漫天霞光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瑰丽的金红色光晕,在这苍茫雄浑的草原背景下,她既保持着中原公主与生俱来的雍容气度,又隐隐透出一股历经磨砺后、足以与这片广阔天地相抗衡的沉静与坚韧。
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之后,勃日帖可汗终于动了。他并未依常理骑马,而是迈开步伐,独自一人,朝着大晟队伍的方向,沉稳有力地走来。他的步伐幅度不大,却每一步都落地生根,踏在干枯的草茎上,发出沙沙的轻响,那声音不疾不徐,却仿佛暗合某种节奏,一步步都踩在双方在场众人的心弦之上。
随着他的靠近,那股混合了草原霸主威严与男性侵略性的迫人气势愈发强烈。墨离和青黛几乎是本能地向前踏出半步,身形微侧,将京禧更严密地护在后方,眼神警惕如盯住猎物的鹰隼。顾知微则立于京禧侧后方,面容沉静,目光冷静地扫视着对方周身,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动作与表情变化。
勃日帖在距离京禧约十步之遥处,稳稳站定。他的目光先是极快地掠过如临大敌的墨离与青黛,那眼神中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于忠勇之士的欣赏,随即,那深邃的目光便再次牢牢锁在京禧的脸上。他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草原口音却足够清晰的中原官话在暮色中响起:
“昭宸公主,远来辛苦。本王,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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