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漫过青瓦檐角,渗进半开的木窗。苏婉儿蹲在火塘边,石臼里的紫背天葵已经晒得半干,暗红的叶片蜷成小卷,在晨露里泛着微光。她挽起青衫衣袖,露出一截裹着细麻绷带的手腕——那是前日替村东头老妇接骨时,被断骨刺伤的,此刻绷带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药渍。
一声,石杵落在石臼里。烛九溟靠在土炕的竹枕上,看着那截青衫袖口随着捣药的动作轻晃,袖口边缘绣着的淡竹纹被磨得发毛,倒比玄黄殿里那些金线滚边的道袍更让人安心。火塘里的松枝噼啪作响,混着石杵与石臼相击的轻响,将药箱里散出的艾草香揉得更浓了,那股子清苦里带着点暖烘烘的甜,不像玄黄殿丹房里的灵香,熏得人喉头发紧。
灵枢是死物,人心才是活的。石杵忽然顿住,苏婉儿侧过脸来,鬓边木簪随着动作轻晃。那木簪是用山核桃木削的,纹路像老树根盘结,簪头还雕着朵半开的野菊——烛九溟记得,前日她替他换药时,这木簪上还沾着碎草屑。当年我在百草丹宗,见三位长老围着炼丹枢炼毒丹。那枢火是赤金色的,烧得丹炉嗡鸣,说是要震慑外宗挑衅。可你说...她指尖碾着石臼里的药末,那枢火再旺,炼的到底是丹,还是人心的恶?
药末筛进粗陶碗时,发出细沙般的簌簌声。陶碗是土黄色的,碗底有个指甲盖大的凹痕,烛九溟前日见她用这碗盛过米浆,此刻碗底还带着石臼的余温,隔着粗布裤子熨得他大腿发暖。后来我对着祖师堂的药鼎发了古医誓。苏婉儿将陶碗搁在他膝头,指腹抹过碗沿的釉面,药者,悬壶以心,疗疾以手,不以枢器夺天工——那鼎是上古传下来的,铜身都被香火熏黑了,可我对着它起誓时,鼎里的残香突然就散了,像被风卷走的云。她嗤笑一声,长老们说我冥顽,说离了炼丹枢,我连普通丹丸都炼不出来。结果呢?她指了指窗外晾着的药草串,我用砂锅煨的补身汤,比他们枢火炼的还见效。
烛九溟的手不自觉抚上肩头的粗布绷带。昨夜雷耀的追魂箭擦着他锁骨划过,当时血浸透了三层粗布,此刻指尖触上去,绷带还有些潮,却不再黏手。他能感觉到伤口处的痒意,像蚂蚁顺着血脉爬,那是新肉在长——这是他禁体的怪处,寻常修士受伤靠灵气养,他却只能靠血肉自己长,疼得狠时,连骨头缝里都冒冷汗。
灵枢容不下我。他低声道,盯着火塘里跳动的火苗,玄黄殿外门弟子骂我禁体煞星,说我天生克枢器。前日在演武场,我不过站在镇气枢旁调息,那青铜枢壳突然就裂了,纹路像蛛网似的爬满全身。他喉咙发紧,想起雷耀举着焚火枢时的冷笑,昨日他拿焚火枢烧小竹的布囊...那布囊是她娘留的,装着半块火纹玉。枢火腾起来时,我连气都喘不上,只能看着布囊在火里蜷成灰,小竹跪在地上抓那些灰,指甲都抠出血来...
忌讳?苏婉儿的指尖划过药箱上斑驳的红漆,那药箱是榆木做的,箱盖边缘裂了道缝,用竹片钉着,红漆早褪得斑驳,露出底下深浅不一的木纹。我在古医手札里读过,上古体修踏星摘月,靠的是浑身八百零一脉的精魄。她忽然蹲下来与他平视,眼尾细纹里凝着锐光,那时哪有什么灵枢?不过是血肉作剑,筋骨为甲。你道那些古修为何能移山填海?不是靠什么枢器,是靠骨头里的劲,血脉里的火!
烛九溟望着她沾着药末的指尖,想起断章阁密室石壁上的脉络图——那是他偷着翻书时瞧见的,图上画着人身八百零一脉,每条脉都像活的,缠着金红两色的光。还有裂脉古骨,此刻正贴着他心口,隔着粗布都能感觉到热度,像块烧红的炭。我昨日撞碎镇山枢。他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那枢是玄黄殿镇山之物,青铜壳子厚三寸,我不过运了口气,它就碎得比纸还脆,碎渣子溅得满地都是...
那是枢器在怕你。苏婉儿的手按在他心口,隔着粗布触到裂脉古骨的灼热,它们怕你证明,没有灵枢,人也能站得直,走得远。就像我用石臼碾药,用砂锅煨汤——她指了指窗外,竹篙上晾着的药草串在雾里影影绰绰,有紫苏、忍冬、半枝莲,这些老法子慢是慢,可治的是根,暖的是心。你瞧那石臼,用了十年,杵头都磨圆了,可碾出来的药末,比炼丹枢炼的还匀实。
火塘里的柴枝炸开,火星子蹿起半尺高,像撒了把金砂,又倏地坠进灰烬里。烛九溟忽然想起三年前的暴雨夜,林小竹举着油纸伞站在柴薪院外。那时他被罚跪在泥里,伞骨被风刮得咯吱响,可伞面始终稳稳罩着他头顶。小竹的指尖冻得发红,指甲盖泛着青白,却死死攥着伞柄,雨水顺着伞骨流下来,在她脚边积成小水洼。那伞骨是竹做的,比不得灵枢的精铁结实。他轻声道,可那天我在伞底下,比躲在玄黄殿的避雨枢里还安心。
苏姑娘。他将陶碗里的药末拢在掌心,药香顺着指缝钻出来,混着裂脉古骨的热,直往鼻腔里钻,你说古体修的道,我能走通么?
苏婉儿起身打开药箱,箱盖一声,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布包。她拨开一包晒干的夏枯草,又掀起块旧绸子,从夹层里取出半卷手札。手札的封皮是深褐色的,神农尝草经五个古篆已有些模糊,边缘卷着毛边,像是被人反复翻看。当年神农尝百草,一日遇七十毒。她将手札轻轻放在他膝头,纸页发出细碎的脆响,没有灵枢试药,没有丹炉解毒,他靠的是肉身扛,是心眼辨。这手札里记着他尝曼陀罗时,浑身发紫,三日未醒;尝钩吻时,五脏如焚,却硬撑着记下入口穿肠,需配绿豆
烛九溟翻开手札,纸页泛黄,字迹是用松烟墨写的,有些地方被茶渍晕开,却仍能看清草图文——那是各种药草的形态,连叶片的脉络都画得清清楚楚。古医古修,原是同根。苏婉儿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像春冰初融时的溪涧,医家治人身,修家炼人身,都是要把这副血肉,炼得比金石坚,比日月明。你的血能愈伤,你的骨能裂枢,这不是忌讳——她的指尖点在手札上肉身通玄四字,是天地在催你,走一条别人不敢走的路。
窗外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声,冰糖葫芦嘞——尾音拖得长,混着药香飘进屋里。烛九溟抬头,正见苏婉儿腕间的铜铃轻晃。那铜铃是她自己打的,表面有些坑洼,铃舌是根细铜丝,撞在铜壁上发出叮、叮的清响,带着股说不出的倔强。他又想起裂脉古骨贴着心口的热,想起满屋子晒得半干的草药,想起林小竹冻红的指尖——这些被灵枢轻视的东西,偏生比那些冰冷的铜铁更有生气。
我信。他说,指腹抚过手札上肉身通玄四字,墨痕蹭在指腹上,像点了颗朱砂痣,灵枢容不下的道,我偏要走成。
火塘里的松枝烧得更旺了,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叠成模糊的一片。苏婉儿拾起石杵,继续捣那紫背天葵,石臼里的药末渐成细粉,暗红里泛着金。窗外的雾开始散了,阳光透过窗纸,在药箱上投下一方亮斑,照得铜铃闪着微光,也照得烛九溟膝头的手札,泛着古旧却温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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