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青竹药庐时，竹影正随着穿堂风在泥墙上游移。新抽的竹枝细若笔锋，老竹的影子却如泼墨，疏密有致地织成一片青黑的网，将半墙残阳裁成碎金。苏婉儿跪在丹炉前，指尖抵着炉盖的云纹铜纽，轻轻一旋，“咔”的一声，混着雷纹草清苦的气息，一炉避雷丹便浮了出来。
丹炉里的炭火已弱成星子，映得她眉峰间的朱砂痣忽明忽暗。她取过白瓷坛，用玉铲将十二枚丹丸逐一拨进坛中——每枚丹丸都裹着层薄霜似的雷髓，在暮色里泛着幽蓝，正是火候到了的模样。待最后一枚入坛，她才直起腰，袖中忽然坠下些微温意——那是方才在雷池谷替烛九溟查看伤势时，收进袖中的圣血膏玉瓶。
转身时，青竹帘“唰”地一响。烛九溟倚着门框立着，背骨处的雷纹淡若金纱，却比雷暴时更添几分温润。他本就生得清瘦，此刻在暮色里愈发像株被月光浸过的竹，连眉峰都染着层柔光。苏婉儿的目光扫过他左腕——那里方才被冰枢的寒刃擦过，按理说该留道青痕，可此刻皮肤却白得近乎透明，连肌理都泛着玉质的光泽，像刚剥壳的荔枝。
“过来。”她屈指叩了叩案上的紫铜烛台。烛火“噗”地一跳，将案角那碗续脉汤的热气映得更浓。汤里泡着雷髓结晶，幽蓝的光在汤面晃荡，混着雷纹草与杜仲的香气，在暖光里浮浮荡荡。
烛九溟依言坐近，衣袂带起一阵风，吹得案头的雷纹旗轻轻翻卷。苏婉儿取过羊脂玉针，指尖触到针身的凉润，忽然想起方才在谷中，她替他查看伤口时，指尖触到的皮肤竟比初雪更莹润。此刻她挑开他左腕的衣袖，玉针在腕间虚点——那里连半分旧伤都寻不见，倒像被雷火淬炼过的精铁，连毛孔都泛着细密的光。
“恢复之速，比筑基期修士快了三倍不止。”她将玉针收进檀木匣，指腹轻轻抚过他腕间若隐若现的雷纹。那纹路细如游丝，却带着活物般的温度，从腕间漫到她指节，“玄牝禁体…当真是天地疏漏处的妙法。”
烛九溟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指尖。他掌心的雷纹忽然活了似的流转，像有条小金蛇在皮肤下游走，细弱的电流顺着她的脉络往上爬，竟将她近日熬夜炼丹的疲惫都熨平了几分。“不是疏漏，是答案。”他另一只手抚上后颈，那里的圣骨图腾已与血肉相融，触之如温玉，“无垢前辈留下的引雷阵，雷灵说的‘血肉为炉’，还有玄牝禁体…都是在说同一件事。”
“何事？”苏婉儿垂眸，见他掌心的雷纹正顺着自己的手脉往小臂钻，所过之处，连常年握药杵的酸麻都散了。
烛九溟望着案头那面雷纹旗。旗上“雷走奇经”四个古篆在烛火下泛着暗金，像是被雷火淬过的金箔。“血肉本就该有无限可能。”他声音轻得像风，眼底却烧着簇火，“灵枢再精，不过是死物；符印再妙，终是人心所铸。可这具血肉…能吞雷，能化髓，能在天罚雷下破境，能在枢器反噬时清醒。它比任何枢器都懂如何活着。”
药庐外的竹梢被风掀起，漏进几缕残阳，将他眼角的金纹染得更亮。苏婉儿忽然想起三日前的雷暴夜——烛九溟站在引雷阵中，被九霄雷劈得血肉崩裂时，喉间吼的那句“雷是考验，不是惩罚”。那时他的眼睛里，比雷池谷的雷柱更亮，血珠顺着下颌往下淌，却笑得像见着了什么极妙的景致。
“你总说‘答案’。”她抽回手，却将圣血膏推到他面前。玉瓶上的雷纹与他掌心的纹路相触，发出清越的轻鸣，像两根玉簪相击，“可这世间多少修士，求的不过是一条稳妥的路。灵枢术简便，古修法艰难，谁又能说…你的路就一定是对的？”
烛九溟拾起圣血膏，指腹摩挲着瓶身的雷纹。窗外的夕阳正往雷池谷沉，云气还泛着雷暴后的青金，像块被揉皱的琉璃。“三日前天罚雷劈下时，我看见雷灵消散前的眼。”他转头看向她，眼中有星芒流转，“那不是遗憾，是欣慰——三千年了，终于有人肯信，血肉能抗住天道。”
竹影在他脸上摇晃，将“血肉能抗住天道”几个字摇得温柔。苏婉儿忽然想起《古修杂记》卷首那句“人身即小天地”，从前她只当是玄虚之语，此刻望着烛九溟腕间流转的雷纹，忽然懂了——那些古修刻在碑上的话，原不是虚妄，只是等了三千年，才等到个肯信的人。
“或许…你是对的。”她将续脉汤推到他面前，汤面浮着的雷髓结晶闪着幽光，“但至少今日，先喝了这汤。雷暴三日夜，你体内的雷力虽已炼化，到底耗了元气。”
烛九溟端起汤盏，热气熏得他眼尾微弯。他饮得极慢，喉结随着吞咽上下动，汤盏边缘沾了点药渍，在他唇上染了抹幽蓝。“苏姑娘的汤，比任何补药都管用。”他放下汤盏时，指腹蹭过她搁在案上的手，像片羽毛轻轻扫过，“从前在寒渊宗，我喝的补汤里总泡着千年人参，苦得人皱眉。哪像你这汤，带着雷纹草的清苦，倒像…倒像在喝云气。”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清越的鸾鸣。那声音像根银线，从雷池谷方向直穿进药庐。苏婉儿掀开窗纸，见一只青鸾正掠过谷中，尾羽扫落几点金芒——那是方才凌千机逃逸时残留的雷气，在暮色里闪得人心惊。
“青鸾来自妖域方向。”她放下窗纸，见烛九溟已将汤盏饮尽，连底儿都舔得干干净净，“铁战说天工府在万妖谷设了汲灵阵…你打算何时出发？”
“等你备好化妖丹。”烛九溟站起身，背骨的雷纹随着动作流转如活物，像条金鳞小蛇在衣下游走。他指腹蹭过案头的雷纹旗，旗面的雷纹忽然亮了一瞬，“但在此之前——”他转身看向她，眉峰被烛火映得柔和，“我想先去引雷阵看看。雷灵说的‘万灵归一的破绽’，或许就藏在那片雷纹里。”
苏婉儿望着他走出药庐的背影。竹影落在他肩头，将雷纹衬得愈发清晰，像道活的符咒。她忽然想起方才他说“血肉本有无限可能”时的眼神——那不是狂妄，是透彻的坚定，像极了古修碑上“我命由我”四个大字。那些字她从前看过千百遍，总觉得刻碑的人太疯，此刻才懂，原来疯的是不肯信的自己。
案头的烛火忽的一跳，将雷纹旗上的“雷走奇经”映得发亮。苏婉儿拾起笔，墨汁在砚中已凝了层薄壳，她呵了口气，墨香混着药香漫开。《古修杂记》残篇的纸页泛着旧黄，她在空白处添了一句：“三千年后，见一儿郎，以血肉为剑，挑开天地帷幕。”
晚风掀起纸页，新添的字迹与旧年的墨痕重叠。古修写的“人身即小天地”，今人写的“挑开天地帷幕”，两行字在暖光里交缠，恍若古修的叹息与今人的应答，在药庐的竹影里，轻轻合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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