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雪轩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弈,像一道无形的分水岭,悄然改变了我在这深宫中的境遇。皇帝萧景琰最后那番看似平淡却重若千钧的话语,以及他将暖玉棋盘再次赐予的举动,无疑向整个后宫释放了一个模糊却又极其重要的信号:沈才人,已非昔日那个可以任意搓圆捏扁的罪臣之女,她至少在某种程度上,进入了帝王的视野。
这信号带来的变化是微妙而迅速的。内务府送来的份例不再有丝毫克扣,甚至偶尔会多出几样时令鲜果或精致的点心,管事太监的脸上也重新堆起了近乎谄媚的笑容。长春宫那边的明枪暗箭似乎暂时偃旗息鼓,连晨省时贵妃柳玉娇投来的目光,虽然依旧冰冷刺骨,却少了几分即刻发作的戾气,多了几分审慎的掂量。其他低位妃嫔遇见我时,行礼的姿态也多了几分真实的恭敬,而非以往的敷衍或怜悯。
然而,这种表面的“好转”,却让我更加如履薄冰。我深知,这一切都建立在皇帝那难以揣测的“兴趣”之上,如同筑于流沙之上的楼阁,随时可能坍塌。贵妃的沉默,更像是暴风雨前的死寂,她在等待,等待我出错,等待皇帝失去耐心。而我,必须在这短暂的喘息之机中,小心翼翼地巩固这来之不易的立足之地,同时,绝不能忘记入宫的初衷——沈家的冤屈。
机会出现在一个闷热的午后。皇帝身边的小太监突然来到西偏殿,传了一道口谕:皇上批阅奏折烦闷,想起沈才人棋艺尚可,传至养心殿偏殿,陪弈一局。
再次踏入养心殿,心境与第一次被审讯时已截然不同。偏殿内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气,驱散了夏日的燥热。萧景琰依旧是一身常服,坐在棋枰前,手边堆着几摞奏章,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见我行礼,他只略抬了抬手,示意我坐下。
“不必拘礼,随意下一局即可。”他语气平淡,仿佛真的只是寻个消遣。
我依言坐下,执黑先行。这一次,心态略有不同。少了几分惶恐,多了几分专注。棋局中,我依旧保持恭敬,落子谨慎,但在应对他的攻势时,偶尔会尝试一些更具想法的转换,不再一味被动防守。萧景琰似乎察觉到了这种细微的变化,他落子的速度时快时慢,有时会盯着棋盘沉吟良久,目光偶尔会扫过我低垂的眼睑,带着探究。
一局终了,我依旧告负,但差距已不似上次那般悬殊。
“有进步。”他投子,淡淡评价了一句,听不出喜怒。他并未立刻让我离开,而是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天空,忽然似随意问道:“朕翻阅旧档,见永初六年江淮漕运一案,卷宗记载颇有疑点,你父亲沈墨,时任漕运御史,似乎曾上过一道密折?”
我的心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永初六年漕运案!那正是父亲被卷入、最终导致沈家败落的开端!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是试探?是好奇?还是……他真的开始重新审视旧案?
我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强迫自己声音保持平稳:“回皇上,臣妾……臣妾当时年幼,深闺之中,对父亲外间公务所知甚少。只依稀记得……记得那段时间父亲书房灯火常亮至深夜,神色凝重,但具体事宜,臣妾实不知情。”我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未否认父亲可能上过密折,又强调了自己“不知情”,将自身置于安全位置。
萧景琰转过头,目光深邃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他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淡淡道:“为官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本分。然有时,言多必失,亦是取祸之道。”
这话像是一根针,轻轻扎在我心上。他是在感叹?还是在暗示父亲当年正是因为“言”而取祸?我低头不语,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他主动提及旧案,绝非偶然!
这时,高德忠悄无声息地进来,呈上一份加急文书。萧景琰接过浏览,眉头微蹙,显然遇到了棘手的朝务。他挥了挥手,对我道:“今日就到这里,退下吧。”
我如蒙大赦,又如坠云雾,行礼告退。走出养心殿,夏日的热浪扑面而来,我却感到一阵寒意。皇帝今日的举动,看似寻常的弈棋闲谈,却处处机锋。他提及旧案,是开始怀疑当年的判决?还是仅仅借此观察我的反应?我不得而知,但一颗希望的种子,已在我死寂的心田中悄然埋下。
回到西偏殿,我反复咀嚼着皇帝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我不能急,绝不能急。沈家旧案牵扯甚广,甚至可能涉及先帝晚年的朝局动荡,绝非轻易可以翻案。皇帝此刻的“兴趣”,可能只是冰山一角,我必须耐心等待,并在他需要的时候,提供恰到好处的“线索”。
与此同时,我并未放松宫中的经营。对挽月、春桃、秋杏,我恩威并施,让西偏殿内部铁板一块。对于端嫔偶尔送来的关怀和阿尔丹公主率直的交往,我保持感激却不过分亲近,避免过早卷入更复杂的派系纷争。我深知,自身根基浅薄,任何一步行差踏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夏去秋来,宫中的桂花开了,香气馥郁。皇帝又传召我对弈了几次,有时在养心殿,有时在御花园的凉亭。谈话的内容渐渐不再局限于棋局,偶尔会问及我对某些史书记载的看法,或是一些地方风物的见解。我谨慎作答,引经据典,却从不妄议朝政,更不提及自身冤屈,只是尽力展现出一个知书达理、颇有才识的官家女子形象。我感觉到,萧景琰看我的目光,渐渐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似是欣赏,又似是惋惜。
这日弈棋后,窗外秋雨淅沥。萧景琰没有立刻让我离开,而是望着雨丝,忽然道:“朕记得,你入宫前,曾师从大儒顾炎之习字?”
顾炎之!那是父亲的至交,一位性情刚直、早已致仕归隐的老臣!我心中一震,恭敬答道:“是,顾师学问渊博,臣妾愚钝,只习得皮毛。”
“顾老的字,铁画银钩,风骨嶙峋,一如他的为人。”萧景琰语气中带着一丝追忆,“可惜,如今朝中,这般风骨之士,是越来越少了。”
我低头不语,心潮澎湃。他再次提到了与父亲相关的人和事!这绝不是巧合!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脸上,良久,才缓缓道:“风骨虽好,过刚易折。沈才人,你说呢?”
我迎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那深邃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警告,或许还有一丝……无奈?我垂下眼睑,轻声道:“皇上教诲的是。刚柔并济,方能长久。”
他微微颔首,不再说话。
我知道,破冰之旅,漫长而艰难,但第一道裂缝,似乎已经悄然出现。而我要做的,就是沿着这裂缝,谨慎地、耐心地,凿开更多可能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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