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沉甸甸的玄铁令牌和写着“祖宅,暗格”的素笺,如同两块烧红的炭,经由挽月颤抖的手递出,消失在瑾汐姑姑那片深不可测的夜色里之后,西偏殿便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漫长如年。我独坐灯下,指尖冰凉,耳中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窗外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那声音听在耳里,却像是无数细碎的、逼近的脚步声。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豪赌。我将父亲冤案的线索、柳家致命的把柄,连同那枚意义不明的“影”字令牌,全部押在了端嫔那隐秘的同盟之上。赌的是他们的能力、决心,以及……对我这枚棋子的重视程度。成,则柳家根基动摇,复仇有望;败,则万劫不复,连累陈太医乃至所有暗中助我之人,死无葬身之地。
长夜漫漫,烛泪堆叠。我毫无睡意,脑中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端嫔会如何行动?那“影”字令牌究竟能调动怎样的力量?柳家祖宅守卫何等森严?三日之期,已过去一夜,他们来得及吗?会不会是陷阱?贵妃是否已经察觉?无数个念头纷至沓来,撕扯着我的神经。
挽月守在外间,亦是辗转反侧,偶尔传来一声压抑的叹息。整个西偏殿,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最后平静的海面,水下却已是暗流狂涌,一触即发。
次日清晨,天色灰蒙,似有山雨欲来之势。宫中表面一切如常,晨省时贵妃依旧称病未出,由贤妃代为训话,言语平淡,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紧绷。妃嫔们个个低眉顺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安静,连最惯于嚼舌的丽嫔也罕见地沉默着。每个人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却无人敢点破。
我强作镇定,依礼行事,退回西偏殿后,便借口昨日受风头痛,闭门谢客,实则心如油煎,等待着那决定命运的消息。每一阵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每一次院门的开合,都让我心惊肉跳。
煎熬中,又一日过去。夜幕再次降临,距离端嫔提示的“三日期限”,只剩最后一日。就在我几乎要绝望,以为行动失败或端嫔选择了放弃之时,深夜子时,窗棂再次传来了那熟悉的、极轻的三下叩击声!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扑到窗边,颤抖着手推开缝隙。瑾汐姑姑的身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她甚至没有寒暄,直接将一个用黑布紧紧包裹、约莫尺许长的扁平方物塞了进来,声音急促而低沉:“东西到手,柳家已惊动,宫中恐有变!娘娘让才人早作准备,切记,此物关乎存亡,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现于人前!”
说完,她不等我回应,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决绝与警示,随即转身,如夜枭般融入了黑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紧紧抱着那尚带着夜露寒气的布包,退回室内,反手栓好门窗,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息。挽月闻声赶来,点亮烛火,看到我手中之物,亦是脸色煞白。
我走到桌边,手指颤抖地解开黑布。里面是一个紫檀木扁匣,与陈太医送来的那个风格相似,但更显古旧,边角有磨损的痕迹。匣子没有锁,我深吸一口气,轻轻掀开盒盖。
匣内并无金银珠宝,只有几样看似寻常的物件:一叠边缘泛黄、字迹密密麻麻的账册散页;几封书信,信封已破损,字迹潦草;还有一枚半块虎符状的青铜信物,断口陈旧。
我的目光首先落在那账册散页上,随手拿起一页,只看了几行,便如遭雷击,浑身血液都冻僵了!上面清晰记载着永初六年至七年间,通过柳文渊之手,暗中流向几个江淮盐漕官员的巨额银两,名目繁多,有“炭敬”、“冰敬”,更有直接标注为“漕利分润”的款项,数目之大,触目惊心!而其中几笔,时间恰好与父亲沈墨开始彻查漕运积弊的时间点吻合!
我颤抖着拿起那几封信。信纸脆弱,墨迹暗淡,是柳文渊与一位名叫赵乾的江淮盐运使的密信往来。信中言语隐晦,却充斥着“疏通”、“打点”、“务必使其知难而退”等字眼,更有一封直接写道:“沈墨此人,不识时务,恐成心腹大患,需早做筹谋,切不可令其触及核心……” 虽未明言构陷,但那杀机已扑面而来!
最后,我的目光定格在那半块虎符上。这是……调兵信物?虽已残缺,但形制古拙,绝非寻常之物。柳家私藏此物,意欲何为?难道……
无需再看!这匣中之物,正是柳家构陷父亲、贪墨漕银的铁证!那账目,那密信,无一不将柳文渊的罪行昭然若揭!更重要的是,这证据是从柳家祖宅暗格中取出,人赃并获,容不得半点抵赖!
狂喜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要将我淹没!父亲!沈家!多年的冤屈,终于有了洗刷的可能!但紧接着,是更深的恐惧!瑾汐姑姑的警告言犹在耳——“柳家已惊动,宫中恐有变!” 端嫔的人得手了,但显然也暴露了行踪,打草惊蛇!柳家此刻定然如热锅上的蚂蚁,而他们第一个怀疑、第一个要铲除的对象,必然是我这个与贵妃势同水火的沈清漪!
“才人!现在怎么办?”挽月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也意识到了灭顶之灾近在眼前。
我死死攥着那冰冷的半块虎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慌!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刻!证据在手,但如何用?何时用?直接呈给皇帝?皇帝会信吗?在没有任何铺垫的情况下,我一个小小才人,如何解释这些绝密证据的来源?贵妃和柳家定然会反咬一口,诬陷我伪造证据、勾结外臣、图谋不轨!届时,皇帝是会选择相信铁证,还是会为了稳定朝局(或碍于太后)而牺牲我,将证据压下?
端嫔让我“早作准备”,意味着她也预料到了柳家的反扑将至。她将证据交给我,是信任,也是将最终引爆的引信交到了我的手上。她在等待,等待一个我能将证据安全呈递、并且能给予柳家致命一击的最佳时机!
这个时机,会在哪里?如何创造?
就在我心念电转、苦思对策之际,殿外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正朝着西偏殿方向而来!紧接着,是宫门被重重敲响的哐当声,以及太监尖厉的呵斥:“开门!奉旨查宫!”
来了!柳家的反扑,竟然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直接!他们是要趁夜搜宫,强行夺回证据,或者……直接栽赃,将我置于死地!
“才人!”挽月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抓住我的手臂。
我脑中一片空白,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怎么办?硬抗是死路一条!将证据藏起来?这小小的西偏殿,能藏到哪里?一旦被搜出,更是百口莫辩!
绝望之际,我的目光猛地落在了桌角那副皇帝赏赐的暖玉棋盘上!一个极其冒险、却可能是唯一生路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挽月!快!帮我把棋盘拿过来!”我疾声道,同时迅速将紫檀木匣内的账页和信件取出,叠好,又将那半块虎符塞入其中。这些东西都不厚,但如何隐藏?
我看向棋盘,棋盘侧面有一个暗格,本是用来存放棋子的!我飞快打开暗格,将里面的黑白玉子全部倒出,然后将那叠致命的证据紧紧塞了进去!大小刚好!但暗格有缝隙,容易暴露……
“撕一块你的内衬棉布!”我对挽月喊道。挽月虽不明所以,但毫不犹豫地撕下衣襟内里最柔软的一块白布。我接过布,将证据再次包裹严实,塞入棋盘暗格,合上盖子。从外表看,棋盘完好如初,只是重量微有变化,不细查绝难发现。
刚做完这一切,殿门已被砸得震天响!“开门!再不开门,以抗旨论处!”
我与挽月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将棋盘端端正正摆放在桌子中央,然后对挽月点了点头。
挽月颤抖着走到门边,拔开了门栓。
门被粗暴地推开,一群手持灯笼、腰佩刀剑的侍卫蜂拥而入!为首的不是太监,而是一名身着銮仪卫服饰、面色冷峻的侍卫统领!他身后,跟着的竟是脸色铁青、眼神怨毒的钱嬷嬷!
“沈才人!”那侍卫统领亮出一块令牌,声音冰冷,“奉皇上口谕,宫中混入可疑之人,为保各宫安全,特命銮仪卫彻查各宫院落!得罪了!”他根本不容我分辩,手一挥,“搜!”
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散开,翻箱倒柜,砸瓶摔罐,一片狼藉。钱嬷嬷则像毒蛇一样,目光阴狠地扫视着殿内每一个角落,最后,定格在了桌子中央那副暖玉棋盘上。
她嘴角勾起一抹狞笑,快步上前,指着棋盘对那统领道:“赵统领!这棋盘来历不明,奴婢怀疑其中藏有蹊跷!请统领仔细查验!”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们果然是冲着证据来的!或者说,他们想栽赃!棋盘是皇帝所赐,若从中搜出“违禁之物”,我便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赵统领走到桌前,拿起棋盘,掂量了一下,眼神锐利地看向我:“才人,这棋盘……”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殿外突然传来一个平静却极具威严的声音:“赵统领,好大的阵仗。”
众人皆是一惊,循声望去,只见高德忠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身后只跟着两名小太监。他面色如常,目光淡淡扫过一片狼藉的殿内,最后落在赵统领手中的棋盘上。
赵统领脸色微变,忙躬身行礼:“高公公!末将奉旨……”
“皇上的口谕,是让尔等护卫宫闱安全,排查可疑,并非让尔等惊扰各宫主子,毁物搜检。”高德忠打断他,语气不重,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更何况,这暖玉棋盘,乃是皇上亲赐给沈才人的物件。赵统领如此查验,是对皇上的赏赐有所疑虑吗?”
赵统领冷汗瞬间就下来了:“末将不敢!只是……钱嬷嬷她……”
高德忠目光转向钱嬷嬷,眼神陡然转冷:“钱嬷嬷,你一个长春宫的奴才,何时能插手銮仪卫的公务了?还是说,贵妃娘娘另有旨意,咱家不知道?”
钱嬷嬷吓得扑通跪地,连连磕头:“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只是担心才人安危……”
“才人的安危,自有皇上圣心眷顾,何须你一个奴才操心?”高德忠冷哼一声,不再看她,对赵统领道,“赵统领,西偏殿已搜查过了,可有何发现?”
赵统领硬着头皮道:“暂……暂无发现。”
“既然暂无发现,就带着你的人,退下吧。”高德忠语气不容置疑,“惊扰了沈才人,回头自个儿去皇上面前请罪。”
“是……是!”赵统领如蒙大赦,狠狠瞪了钱嬷嬷一眼,带着手下灰溜溜地退走了。钱嬷嬷也连滚滚爬地跟着逃了出去。
殿内瞬间恢复了寂静,只留下一片狼藉。我和挽月如同虚脱一般,几乎站立不住。
高德忠走到我面前,看了一眼桌上完好无损的棋盘,目光深邃,低声道:“才人受惊了。今夜之事,皇上已知晓。风雨将至,才人……好自为之。”说完,他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
我瘫坐在椅子上,抱着那副救了我一命的棋盘,浑身冰冷,后怕如同潮水般涌来。高德忠的及时出现,绝非偶然!是皇帝的意思!皇帝知道今夜会出事!他派高德忠来,既是保护,也是……警告!他默许了端嫔(或其他人)的行动,也预料到了柳家的反扑,但他仍在观望!他在等,等一个能将柳家一举扳倒、而又不引起朝堂剧烈震荡的时机!
而那个时机,或许就掌握在我手中,藏在这副棋盘的暗格之内。
这一夜,我赌赢了第一局,险死还生。但我知道,真正的决战,才刚刚拉开序幕。柳家经此一击,已如困兽,接下来的反扑,必将更加疯狂。而皇帝那深邃难测的目光,则是我接下来每一步,都必须直面和揣摩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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