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妃那碗“温补”的血燕窝引发的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虽在表面渐渐平复，却在潭底激起了更汹涌的暗流。我那封看似请罪、实则暗藏机锋的回信送出后，景仁宫那边陷入了异样的沉寂。贤妃未再有任何表示，既未派人探病，也未在晨省时提及只言片语，仿佛那碗燕窝从未送出过一般。但这种刻意的忽视，反而比直接的质问更令人不安，那是一种猛兽捕猎前的蛰伏，带着冰冷的杀意。
我依着太医的嘱咐，在永和宫“静养”，谢绝了一切不必要的往来。每日除了晨昏定省，便是待在主殿内，或翻阅书卷，或打理庭院中那几株在寒风中瑟缩的梅树，看似悠闲，实则心神紧绷，时刻警惕着来自暗处的冷箭。端嫔那边也一如既往的平静，瑾汐姑姑偶尔会送些时新的点心或插瓶的花枝来，交谈仅限于日常琐事，但彼此眼神交汇时，那份心照不宣的默契却愈发深沉。我们都明白，燕窝事件只是一个开始，贤妃绝不会善罢甘休。
连日天气阴沉，北风呼啸，到了这日傍晚，竟纷纷扬扬飘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雪花初时细碎，渐渐绵密起来，不多时，便将朱红宫墙、琉璃碧瓦覆盖上了一层皑皑的白。天地间一片肃杀寂静，唯有风卷雪落的簌簌声响。
我正坐在暖阁内，对着跳跃的烛火出神，思索着眼前的困局，挽月掀帘进来，神色有些异样，低声道：“娘娘，瑾汐姑姑来了，说端嫔娘娘见今夜雪景甚好，想起娘娘素喜梅花，特让送一盆新培育的绿萼梅过来，给娘娘赏玩解闷。”
绿萼梅？这在宫中确是稀罕物。我心中微动，端嫔此刻送梅，绝不仅仅是赏景那么简单。“快请。”
瑾汐姑姑抱着一个罩着锦套的花盆进来，行礼后，将花盆轻轻放在临窗的案几上，揭开锦套，果然是一盆姿态虬曲、花苞初绽的绿萼梅，冷香袭人。
“端嫔娘娘费心了，这梅花甚好，代本宫谢过姐姐。”我含笑说道，目光扫过花盆，并无异常。
瑾汐姑姑却并未立刻退下，而是上前一步，假意整理梅枝，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微不可闻：“娘娘，端嫔娘娘让奴婢传话，雪夜路滑，各宫门禁早，今夜……西侧角门处的雪景，别有一番韵味，娘娘若失眠，或可凭窗一观。”说完，她不等我回应，便躬身道：“奴婢告退。”转身悄然离去。
西侧角门？雪夜景？我心中剧震！端嫔这是在传递密会的信号！时间就是今夜，地点是永和宫西侧那个平日少有人走的角门附近！如此大雪之夜，她冒险相约，必有极其紧要之事！难道与贤妃近日的沉寂有关？或是……皇帝那边有了新的动向？
夜幕彻底降临，雪下得愈发紧了。我借口白日受了风寒，早早熄了主殿的灯，只留一盏昏黄的壁灯，吩咐挽月守在殿内，若有人来，一律称我已睡下。然后，我披上一件颜色最深、毫不显眼的墨色斗篷，用风帽严严实实遮住头脸，悄无声息地溜出殿门，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沿着廊庑的阴影，向西侧角门摸去。
风雪极大，能见度极低，冰冷的雪片打在脸上，刺骨生疼。但这恶劣的天气也成了最好的掩护，巡逻的侍卫都缩在了避风处。我心跳如鼓，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在呼啸的风声中微不可闻。
永和宫西侧角门附近有一处小小的竹亭，平日是宫人偶尔歇脚之处，此刻早已被积雪覆盖，杳无人迹。我躲在亭柱的阴影里，屏息等待。风雪声掩盖了一切，时间仿佛过得格外漫长。
就在我以为端嫔或许因故无法前来时，一个几乎与雪夜融为一体的黑影，从角门方向悄然滑来，动作轻捷如狸猫。是端嫔！她也穿着一身深色斗篷，身形几乎被风雪吞没。
她迅速闪入亭中，与我汇合。黑暗中，看不清彼此面容，只能感受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和冰冷的寒意。
“姐姐。”我低唤一声，声音被风吹散。
“长话短说。”端嫔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与凝重，“贤妃近日异常安静，我怀疑她在酝酿更大的动作。我安排在景仁宫的眼线隐约探到，她近日与宫外承恩公府（贤妃母家）有秘密书信往来，内容不详，但传递极其隐秘。”
承恩公府？贤妃的母家！我心中一惊。后宫妃嫔与母家通信本不稀奇，但需要如此隐秘，定然非同小可！
“姐姐可知所为何事？”我急问。
“尚未查明。但时机敏感，不得不防。”端嫔顿了顿，语气更加低沉，“另外，皇上那边，似乎也有新的部署。”
皇帝？！
“前日高德忠以送年节用度为名来过永和宫偏殿，言语间似是无意提起，说皇上近日颇关心北疆军务，尤其对边境互市的管理章程，多有垂询。”
北疆互市？我的心猛地一跳！阿尔丹公主是北狄人！贤妃母家承恩公府似乎有族人正在边境任职！难道……贤妃的动向，与北疆局势有关？她想干什么？勾结外邦？还是想借边境事务做文章？
“姐姐的意思是……贤妃可能想在北疆之事上动手脚？”我声音发颤。
“未必是直接动手脚，但借此生事，搅乱局势，或是……对付某些人，却有可能。”端嫔语焉不详，但意思明确，“你要格外小心，贤妃若动，目标很可能不止我一个。你如今圣眷正浓，又与她已有嫌隙，她绝不会容你坐大。”
我背心一阵发凉。端嫔的分析极有可能！贤妃若与母家密谋边境之事，无论是想争功还是构陷政敌，都需要后宫有人配合造势，或者清除障碍。我这个新晋的、看似得宠又与她不对付的婉妃，无疑是她的眼中钉！
“多谢姐姐提醒，臣妾定当万分警惕。”我感激道。
“光警惕还不够。”端嫔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冰冷，“你要想办法，在皇上面前，更进一步。”
更进一步？我一时没明白。
“皇上如今需要的是能替他分忧、且绝对可靠的人。”端嫔解释道，“贤妃若真与边境有牵扯，皇上必然警觉。你若能在此事上，展现出你的价值，比如……留意阿尔丹公主的动向，或者，从其他渠道，了解到一些关于北狄或边境的、看似微不足道却可能有用的信息，及时禀报皇上，必能加重你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唯有让皇上觉得你不可或缺，贤妃才不敢轻易动你。”
我恍然大悟！端嫔是要我主动参与进去，化被动为主动！阿尔丹公主……她性子单纯，或许能从中探听到一些风声？可是……
“阿尔丹公主天真烂漫，且太后庇护，臣妾若刻意接近打探，恐惹嫌疑。”我说出顾虑。
“非是让你直接打探。”端嫔道，“真诚关怀即可。阿尔丹经历惊马，心中必有恐惧与疑惑。你以姐妹之情多加宽慰，她若信任你，或许会无意中透露些什么。即便没有，你的关怀之举，皇上和太后看在眼里，亦是加分。切记，自然为之，方是上策。”
我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端嫔的谋划，可谓老辣。这确实是一条可行之路。“臣妾明白了。”
“还有，”端嫔最后叮嘱，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我收到风声，柳家在朝中的残余势力，似乎并未完全死心，近期或有异动。他们若动，目标很可能直指你，为柳贵妃报仇。你万事小心，饮食起居，需更加谨慎。这盆绿萼梅，花土之下，有我备下的几样应急之物，必要时可让挽月取出。”
花土之下？我心中巨震，端嫔竟将如此重要的东西藏于其中！这是何等信任，又是何等险招！
“姐姐……”我一时语塞。
“不必多言，记住我的话。”端嫔打断我，“风雪大了，此地不宜久留，快回去吧。记住，今夜之事，从未发生。”说罢，她身形一动，已如鬼魅般融入风雪，消失不见。
我独自站在风雪亭中，良久，才按捺住狂跳的心，沿着原路，悄无声息地返回永和宫主殿。挽月正焦急等待，见我回来，才松了一口气。
我脱下湿冷的斗篷，坐在炉边，心中波澜起伏。端嫔带来的信息太过惊人！贤妃可能勾结母家图谋边境之事！柳家余孽或欲对我不利！而皇帝，似乎也在暗中布局！这后宫前朝，已是一张即将收紧的天罗地网！
我走到窗边，看着那盆在昏黄灯光下静静绽放的绿萼梅，冷香幽幽。我伸出手，轻轻拂去花瓣上的落雪，指尖感受到生命的冰凉与坚韧。端嫔将这盆梅、将那些救命的物事、将这沉重的使命交给我，是将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压在了我的肩上。
雪，依旧下个不停，覆盖了所有的痕迹，也掩盖了无尽的杀机。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不再只是一个被动防御的棋子。我要按照端嫔的指引，主动走入这盘棋局的核心，在贤妃、柳家余孽乃至更强大的敌人动手之前，为自己，也为沈家的冤屈，博取一线生机。
前路漫漫，风雪正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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