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的秋末，风已带上刀刃般的凛冽，自祁连雪峰直扑而下，卷起漫天枯草与黄沙。天空是洗练过的高远湛蓝，更衬得连绵山塬的嶙峋与苍凉。渭水、漾水的水位明显下降，裸露的河床卵石在惨白的日头下泛着冷光。正是农闲，也是刀兵再起之时。
郡丞徐越，身形精悍如铁，立在狄道城外新辟的校场上。他面前肃立的，并非寻常郡兵，而是以参谋部配给的少量精锐为骨干，吸纳了大批复原老兵及立功将士家中适龄男丁的队伍。这些汉子，脸上刻着风霜与战场的印记，或沉稳，或带着未褪尽的剽悍。农闲的时光，并未消磨他们的筋骨，反而在徐越严苛的操练下，重新凝聚起一股铁血之气。
“弓弩，三发连射！”徐越的声音不高，却如金铁交鸣，穿透呼啸的寒风。老兵们动作整齐划一，上弦、搭箭、瞄准、激发！箭矢破空之声连成一片，远处草扎的靶子瞬间布满箭簇，颤动不止。他们无需过多言语，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便能迅速变阵，长戟如林推进，环首刀格挡劈刺间带着战场淬炼出的狠辣。徐越目光锐利地扫过阵列，微微颔首。这些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老卒，配上渴望父辈荣光的青壮，稍加整训，便是陇西最锋利的刀。
而这把刀，很快便见了血。徐越的目标，是那些散落在羌地边缘、依旧桀骜不驯、时常劫掠商旅和边民的小部落。秋末草黄马肥，也正是这些部落储备过冬物资，劫掠最盛的时节。徐越的情报网早已撒开，哪里有不驯服的“刺头”，哪里便是他练兵与“取资”的猎场。
一次奔袭归来。寒风卷着血腥气，队伍押解着俘虏，驱赶着成群的牛羊马匹，驮着缴获的皮毛、简陋的金器。士卒们虽然疲惫，眼中却闪烁着亢奋的光芒。战利品是实打实的——按徐越定下的铁规，缴获大部充公，但个人斩获及俘获的奴隶、牲畜，按功勋大小当场分配。一个断了半截手指的老兵，咧嘴笑着拍打刚刚分到的一匹健马；一个年轻士卒则红着脸，看着被分配给自家兄长、一个面容憔悴但尚算清秀的羌人女子。陇西苦寒，土地刚分，女人和牲畜，便是安家立业的根本。徐越深知，唯有看得见的厚利，才能让这些刀头舔血的汉子，在严冬依旧保持高昂的战意。
秋深露重，晨霜如盐。徐越带着一队郡兵，沿着漾水河谷巡行，马蹄踏碎河畔的薄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队伍行至礼县官牧附近。远远望去，枯黄的草场上，干草垛堆成了连绵的小丘，牧人们正忙着给马匹添加过冬的精料。
一个跛脚的身影正在呵斥几个动作稍慢的牧工，正是牧监王稷。他听到密集的马蹄声，警觉地抬头，待看清徐越的旗号与面容，古铜色的脸上瞬间涌起激动。他立刻丢下手里的草叉，不顾腿脚不便，几乎是踉跄着迎上前来，在徐越马前深深抱拳躬身，声音带着发自肺腑的颤抖：“徐将军！未想在此得见将军！王稷……拜谢将军渭南户县城下救命大恩！” 他抬起头，眼眶微红，“若非将军当年拼死将我这血葫芦似的背回来，哪还有今日在此牧马的残躯！”
徐越勒住马，翻身而下，动作利落依旧。他扶住王稷的手臂，仔细端详这位旧部饱经风霜却精神矍铄的脸，冷硬的嘴角难得地扯出一丝温和的弧度：“王稷？是你这老小子！腿脚可还利索？牧监这差事，比在阵前砍人脑袋如何？” 他拍了拍王稷厚实的肩膀，力道不轻。
王稷嘿嘿一笑，带着老兵特有的粗粝：“利索！能跑能跳！养马可比砍人舒坦多了，看着这些小崽子（指马驹）一天天长大，心里踏实！” 两人相视大笑，笑声在空旷的河谷间回荡，冲淡了深秋的寒意。简单的寒暄，无需多言，生死袍泽的情谊尽在其中。
叙话间，王稷神色一正，压低声音道：“将军来得正好！我手下礼县乡民申屠犍，前些日子去西边山坳里找跑丢的牛，撞见一伙生面孔的羌人，盘踞在野狼沟深处。看那架势，不像正经放牧的，倒像是专做没本钱买卖的！申屠犍机灵，远远瞧见他们窝棚边堆着不少像是商旅的箱笼货物，还有几匹带鞍鞯的马，不像是羌人自己的。他不敢打草惊蛇，悄悄回来报给我了。”
徐越眼中精光一闪，如同嗅到血腥的狼：“野狼沟？哼，好地方，易守难攻，确是做贼的好巢穴！申屠犍人呢？”
“就在牧场里，我这就叫他来！” 王稷立刻转身，跛着脚却走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带着一个身材敦实、面容憨厚中带着精明的汉子过来，正是申屠犍。
徐越详细询问了野狼沟的地形、羌人大概人数和哨位情况。申屠犍虽有些紧张，但描述清晰，甚至用树枝在地上划出了简易的沟壑走向。徐越听完，对王稷道：“老王，点起你手下能战的牧民，带上弓箭刀枪，随我走一趟！端了这窝贼，牧场也能少些祸患！”
王稷没有丝毫犹豫，胸膛一挺：“喏！” 他立刻转身，用洪亮的嗓音吼出几个名字。很快，十几个精壮剽悍、同样带着行伍气息的牧民（多是退役老卒或立功将士家属）便提着武器牵马聚拢过来。无需更多动员，跟着徐将军打仗，就意味着丰厚的战利品！
野狼沟一战，毫无悬念。徐越用兵如手术刀般精准。他令王稷带熟悉地形的牧民和部分郡兵，绕到沟后险峻处设伏、断其退路并制造声势。自己则亲率主力，以强弩压制沟口哨卡，再由悍卒攀岩强攻。沟内的羌匪猝不及防，腹背受敌，抵抗很快就被粉碎。战斗干净利落，斩首数十，俘获过千，缴获堆积如山的货物（多是劫掠商旅所得）、数百头牲畜和数百名被掳掠的妇孺。
凯旋的场面比上次更加壮观。牲畜的洪流几乎堵塞了通往礼县的道路。郡兵和参战的牧民们喜气洋洋，每个人分得的牛羊、奴隶甚至缴获的布匹盐铁，都远超预期。郡府的库房被塞得满满当当。
巨大的收获带来了连锁反应。有了如此充沛的奴隶（主要是俘获的羌人和其家属）和缴获的铁器物资，开发徽县那座早已探明却苦于人力不足的富铁矿，终于成为可能。郡守公仲衍站在堆积如山的战利品前，目光却已越过这些浮财，投向了更远处。
他回到郡府，连夜奋笔疾书。灯下，他饱蘸浓墨，在文牍上向韩侯陈情：
“臣公仲衍顿首。赖韩侯威德，将士用命，陇西粗安。今秋末，郡丞徐越率郡兵并牧监王稷所部，剿平野狼沟等数部跳梁，斩获甚巨。得精壮奴口五百余，牛马牲畜数千，铁器、盐布无算。此等资财，恰解燃眉。”
“查我郡徽县，蕴露天精铁，矿脉浅而富，乃天赐之资。今人力已足，物资稍备，臣恳请君上速遣精于冶炼之良工巧匠，并拨付营造之费，于徽县设立铁官！就地取矿，筑炉冶炼。陇西得此利器，则农具可精，兵甲可足，边陲永固矣！”
“另，郡兵屡经战阵，尤以徐越所练之老卒新锐为锋镝。缴获战马充盈，陇西本多善骑之士。臣斗胆建言，可于此精锐之中，精选善骑射、通战阵之复原老兵及良家子五百，配以良驹，编练一骑兵协。此协不隶郡兵，直属郡府，为陇西机动之铁拳，震慑羌胡，屏护商道。牧监王稷，虽身有微瑕（指跛足），然勇毅忠诚，深孚众望，更兼通晓牧马、熟知边情，臣保举其为协统，必不负君望！”
“陇西虽僻远苦寒，然得马政之利，开榷场之埠，今又获精铁之矿，练铁骑之锋。假以时日，必为我大韩西北之雄藩，北御戎狄，西控羌氐之锁钥！臣衍，不胜激切待命之至！”
写罢，公仲衍重重盖上郡守大印。他将文牍封好，命快马星夜驰往新郑。推开窗牖，城外的原野笼罩在深秋的寒夜中，远处山影如铁。但公仲衍胸中却激荡着一股热流。徽县的炉火、骑兵协的马蹄声，仿佛已在寒夜中隐约可闻。韩国的玄鸟之翼，正借着这西北的烈风，将铁与火的种子，深深播撒在这片充满野性与希望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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