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入镇国将军府，气氛与靖王府的冰冷压抑截然不同。
门房小厮远远看见便飞奔入内通报，待到露柚凝下车时，母亲苏婉柔已带着丫鬟疾步迎了出来。
“凝儿！”苏婉柔一把拉住女儿的手，上下仔细打量，眼圈瞬间就红了，“可累着了？瞧着又清减了些！快让娘好好看看！”
她完全无视了后面被福安扶着下马车的时清屿，仿佛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背景。
露擎宇虽未亲自出迎，却也站在正厅门口，威严的脸上带着难掩的关切。
大哥露云霆、二哥露风衍也都在场，目光齐齐落在露柚凝身上，满是毫不掩饰的心疼。
“爹，娘，大哥，二哥。”露柚凝脸上露出了回到靖王府后第一个真心的、带着些许依赖的笑容，声音也轻快了许多，“我没事，皇后娘娘已无大碍了。”
这一幕温馨的家庭团聚，如同一幅暖色调的画卷，深深刺痛了时清屿的眼睛。
他僵在原地，由福安推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仿佛一个突兀闯入的外来者。
他看到露柚凝在家人面前那全然放松的神态，眉眼间的冰霜尽数融化，带着他从未见过的、属于小女儿的娇憨与温暖。
原来……她也会这样笑。
时清屿心中一片涩然。
在靖王府，她面对我时，只有戒备、冷漠，或是公事公办的疏离。
是我……亲手将那个会这样笑的她，推得远远的。
巨大的落差让他胸口闷痛，几乎喘不过气。
“末将参见靖王殿下。”
“臣妇参见靖王殿下。”
露擎宇率先反应过来，带着家眷依礼参见，语气恭敬，却透着显而易见的疏远。
苏婉柔更是连眼角余光都未曾扫过他。
“露将军，夫人，不必多礼。”时清屿的声音有些干哑。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家人对他那不动声色的排斥与怨怼。
而这，皆是他咎由自取。
午膳时，这种对比更为鲜明。
露家人不断给露柚凝夹菜，询问她在宫中的细节，笑语晏晏。
而时清屿则被礼貌而冷淡地安置在主位，仿佛一个需要被招待的“客人”，与那份其乐融融格格不入。
他食不知味，味同嚼蜡，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追随着露柚凝。
看着她与兄长相谈时偶尔流露的狡黠，听着她对父母软语安慰……每一个细节，都在他心上刻下一道伤痕。
他只能沉默地坐在那里，承受着这无声的谴责与隔离。
膳后，露柚凝以“与父兄商议要事”为由，与露擎宇、露风衍，一同进入了守卫森严的书房。
门一关上，温馨的氛围瞬间被凝重取代。
“凝儿，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露擎宇沉声问道，眉宇间是身为统帅的决断。
露柚凝摊开一张简易舆图，指尖点向几个位置：“寒鸦营核心成员及首批资金，已通过婉儿的商队，分批南下，预计半月内抵达扬州、苏州预设的据点。假死所需的药物、替身、现场布置已就位，只待时机。”
“瑞王那边，”露风衍推了推眼镜，“高德胜与他的联系比我们想的更深，他们在江南的盐引和漕运上，利益盘根错节。另外，我们截获消息，瑞王似乎正在暗中接触北狄的使者。”
众人神色一凛。
“看来，他等不及了。”露擎宇摩挲着腰间的短刃，眼中闪过嗜血的冷光。
“我会的。”露柚凝点头，眼神锐利，“父亲，兄长，京中一切，就拜托你们了。我离开之后，将军府需表现得悲愤交加，与靖王府……乃至皇室，都需保持一段距离，以免被瑞王借题发挥。”
“时机呢？”露擎宇看向女儿。
露柚凝目光坚定：“待他腿疾稳定，能独立行走，我便立刻抽身。届时需要父亲配合，制造混乱，方便我们金蝉脱壳。”
“好。”
接下来的两日，时清屿沉默地观察着。
他看到露柚凝与二哥在花园凉亭下棋，言笑间偶尔流露出的、属于她这个年纪应有的狡黠与灵动。
他看到她在小厨房亲手为家人调制药膳，那份专注与在王府为他治疗时相似，却多了几分暖意。
他甚至注意到，她偏爱一道看似普通的杏仁酪，每次都会多用半碗。
这些细微的发现，如同零星的拼图，在他心中拼凑出一个更完整、更真实的露柚凝。
与他记忆中那个或是冷漠疏离、或是坚韧隐忍的靖王妃，判若两人。
我竟从未了解过她……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无比挫败。
而我曾拥有的，或许是她最不愿示人的一面。
他试图做些什么。
在她与母亲散步时，他会让福安推着轮椅，保持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默默跟随。
用膳时，他会记下她多夹了几筷子的菜，却笨拙地不知如何表达，只能自己也默默吃着。
他甚至吩咐福安，去找府中厨子悄悄学了那杏仁酪的做法。
这些举动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露柚凝似乎并未在意，依旧保持着礼貌的疏离。
但偶尔，在他不经意间流露出对她习惯的留意时，她会微微怔忡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
他这是……转性了？
露柚凝心中并非全无波澜，只是那潭水已被冰封太久，一丝涟漪，难以融化坚冰。
离开将军府那日，苏婉柔拉着女儿的手依依不舍，目光掠过时清屿时，复杂难言。对露柚凝沉声道：“凝儿……在王府好好照顾身体知道吗？不许喝冰的凉的、不许熬夜、不许受凉、不许……”
“知道啦，娘”露柚凝失笑回道。
真好，真的很想一直住在这儿啊……
回王府的马车上，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闷。
时清屿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中那片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却又陷入了更深的茫然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
他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发生，而他，或许即将永远失去抓住它的机会。
露柚凝则闭目养神，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将军府这几日的温暖，如同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更衬得前路莫测。
棋盘之上，又一枚暗棋，悄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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