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露柚凝看似一切如常，内心却时刻关注着墨渊斋的动静。
据惊蛰打探来的消息，时清屿的状况并未好转，依旧昏沉嗜睡，偶有清醒也是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的情况甚至有所加重。
老府医愁眉不展，药方换了又换，却似乎总隔靴搔痒，不得要领。
露柚凝知道，这是曼陀罗毒性持续作用的结果。若再不纠正，损伤将是不可逆的。
时机稍纵即逝，她必须行动了。
直接去找府医或管家都太过冒险，她需要一个更自然、更不引人注目的场合。
机会终于出现在第三日清晨。按照惯例，福安管家会在这个时辰巡视各院，处理一些日常事务。尘雨轩虽偏僻，也在此列。
露柚凝算准时间，带着惊蛰，捧着一小筐刚采摘下来的、带着露水的薄荷与紫苏嫩叶，假装要去井边清洗，恰好“偶遇”了正要离开尘雨轩范围的福安管家。
“福管家。”露柚凝停下脚步，微微颔首。
福安管家连忙躬身行礼：“王妃娘娘安好。”他目光扫过她手中的竹筐，里面绿意盎然的草药散发着清新的气息，与墨渊斋那浓重苦涩的药味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心中微动，这位王妃娘娘，似乎总与这些花花草草打交道。
“福管家辛苦了。”露柚凝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寻常的寒暄，“近日天气反复，湿气重，易生瘴疠。我见院中这些薄荷、紫苏长势颇好，采摘一些，平日泡水饮用，可祛湿解表，预防风寒。管家日常操劳，也需多注意身体才是。”
她的话语自然而关切，听不出任何刻意。
福安管家心中微暖，连忙道：“劳娘娘挂心，奴才省得。”
露柚凝微微一笑，目光似乎无意地投向墨渊斋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说起来，王爷近日玉体违和，听闻连御医都颇为棘手，真是令人担忧……”
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医者间的探讨意味，“说来也巧，我前两日翻阅一本杂家医书，看到一则案例，倒是与王爷某些症状有些相似。”
福安管家闻言，立刻竖起了耳朵。王爷的病现在是王府头等大事，任何可能的线索都值得关注。
露柚凝继续说道：“那案例记载，一猎户误服过量某种具有镇痛安神之效的野生果实，初时疼痛大减，酣然入睡，众人皆以为得法。
不料数日后，那猎户却愈发昏沉难醒，醒来后亦是精神恍惚，躁扰不宁，口出妄言，与癫狂无异。”她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在分享一个有趣的见闻。
福安管家的脸色却微微变了。这症状……怎么听起来与王爷近日的情况如此相似？
“后来呢？”他忍不住追问。
“后来，”露柚凝目光清澈地看着他，缓缓道，“幸得一游医识破，指出那果实虽能止痛，但药性酷烈，含有微毒，过量使用非但不能治病，反而会麻痹心神，损伤肝脾，犹如饮鸩止渴。需得立即停用，并以钩藤、茯神、远志等药材平肝熄风、宁心安神，佐以绿豆、甘草解毒，慢慢将毒素排出体外，方能转危为安。”
她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晰，语气不急不缓，提到的药材名称和病理机制也合情合理。
说完，她像是完成了分享，不再多言，对福安管家点了点头：“不过是些杂书野闻，随口一提，管家听听便罢。我还要去清洗这些草药，先行一步了。”
说罢，她便带着惊蛰，步履从容地向水井边走去，留下福安管家独自站在原地，眉头紧锁，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过量……镇痛安神……微毒……麻痹心神……损伤肝脾……
这些词语，如同一个个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他猛地想起柳侧妃私自添加的“安神药”，想起王爷服药后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的昏沉与狂躁，想起老府医对那异常沉滞脉象的困惑……
一个可怕的猜想，如同毒蛇般缠上了他的心脏！
他不敢再耽搁，几乎是跑着冲向了老府医暂居的客院。
老府医正在为新的药方头疼，见到气喘吁吁的福安管家，有些诧异。
福安管家也顾不得许多，将方才露柚凝那番“无意”之言，几乎是原封不动地转述了一遍，尤其是重点强调了“过量”、“微毒”、“麻痹心神”、以及那几味解毒安神的药材。
老府医起初还有些不以为然，觉得王妃一个深闺女子，能懂什么？但听着听着，他的脸色越来越白，捻着胡须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作为行医多年的老御医，他并非没有怀疑过药性相冲或过量的问题，只是被柳如烟那套“关心则乱”的说辞先入为主，加上曼陀罗子的毒性症状与严重腿疾引发的痛苦衰弱确有相似之处，一时未能深究。
此刻，经人这么一点拨，所有疑点瞬间串联起来！
王爷那异常的昏睡、烦躁、幻觉，那不似寻常疼痛的脉象……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曼陀罗……是了！定是曼陀罗子过量！”老府医猛地一拍大腿，惊出一身冷汗，“老夫糊涂！竟被蒙蔽至此！若非……若非……”
他看向福安管家，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两人心照不宣。
若非王妃娘娘这番“无意”的提点，他们恐怕还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届时王爷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所有人都难逃干系！
“快！快调整药方！”老府医再无犹豫，立刻提笔，将方子中剩余的曼陀罗子全部去掉，加入了露柚凝提到的钩藤、茯神、远志等药材，并加重了绿豆、甘草的分量。
新的药方迅速被煎煮出来。这一次，喂下去不过一个时辰，时清屿虽然依旧虚弱，但那令人不安的深度昏睡和狂躁呓语却明显减轻了许多，呼吸也变得稍微平稳绵长。
老府医再次诊脉，长长舒了一口气，对着福安管家，心有余悸地低声道：“幸甚……幸甚啊……”
福安管家也是后怕不已，看向尘雨轩方向的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这位看似被冷落、沉默寡言的王妃娘娘，竟有如此见识和……慈悲心肠？在自身处境如此艰难的情况下，还能以这种委婉的方式出手相助……
而这一切，躺在病榻上的时清屿浑然不知。守在旁边的柳如烟，看着王爷情况似乎有所稳定，心中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涌起一股不安。
老府医突然如此果断地调整药方，且效果立竿见影，这背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她狐疑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了那座偏僻的院落。
尘雨轩内，露柚凝清洗完草药，正将它们摊开在竹匾上晾晒。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照亮她平静无波的侧脸。
惊蛰在一旁，小声将福安管家匆忙离去、以及墨渊斋后续传来的消息告诉她。
露柚凝听完，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她抬起手，遮了遮有些刺眼的阳光。第一步，已经悄无声息地迈出去了。接下来，就看这潭被搅动的浑水，会泛起怎样的涟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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