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那辆混迹于车队末尾、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里，端坐着的，正是本应远在京城靖王府的时清屿。
车厢内布置得异常简洁，却一应俱全，甚至角落里的一个小炭炉上，还温着一壶清茶。
时清屿一身玄色劲装，褪去了亲王朝服，墨发仅用一根乌木簪束起，少了几分朝堂之上的凛然威仪，却多了几分江湖侠客的利落与一种刻意收敛却依旧迫人的锐气。
他面容依旧俊美无俦，只是连日赶路，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薄唇紧抿，下颌线条绷得有些紧，显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
饶是如此，他端着茶杯的姿态，依旧带着浸入骨子里的矜贵与从容。
车帘被轻轻掀开一角，带着斗笠的影一闪身而入，动作轻捷如狸猫。
他压低声音禀报：“王爷，王妃……似乎注意到我们了。方才向这边看了许久。”
正慢条斯理品着茶的时清屿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杯中澄澈的茶汤漾开细微的涟漪。
他抬眸，深邃的凤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波澜，随即又归于沉寂，只淡淡“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侍立在一旁，同样做普通仆从打扮的福安，心里简直快要翻江倒海了。
他瞅着自家王爷那副明明心急火燎、日夜兼程追来，此刻却还强作镇定、矜贵喝茶的模样，只觉得一阵无语问苍天。
回想起那日在王府，王爷听闻王妃决定前往西域的消息时，那瞬间阴沉下去、几乎能拧出水的脸色，福安至今心有余悸。
他当时几乎以为王爷会立刻冲进宫里去阻止，甚至已经做好了王爷会雷霆震怒、整个王府又要陷入低气压的准备。
可出乎意料的是，王爷竟硬生生将所有的冲动都压了下去。
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如同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却又被他自己强行用理智冰封。
福安还记得王爷当时低哑的自语：“她的身体……如何经得起……”那语气里的担忧与无力感，是他从未在杀伐决断的靖王身上听到过的。
心中隐隐有个不好的预感。
果然，在露柚凝告知将远赴西域后，他看着家王爷表面平静应下，甚至还“乖巧”地答应了会好好配合顾大夫治疗。
可王妃前脚刚离开书房，后脚王爷周身的气场就变了。
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沉寂？那简直是即将出征的统帅回到了沙场！
雷厉风行地处理完手头所有紧急公务，连带着将未来数月王府和麾下势力的常规事务都安排得滴水不漏。
那速度，那效率，福安跟在身边几十年，只在当年王爷于边关战场排兵布阵、应对敌军突袭时见过。
看着王爷如何连夜进宫向皇上递了折子，言明需离京“寻访名医”以求腿疾彻底康复。
可这借口找得，自己都替王爷觉得脸热！
看着他又是如何迅速安排好王府内外一切，连太后那边都设法瞒了过去。
然后，就在露柚凝离京的次日凌晨，他便带着影一和自己，轻车简从，快马加鞭地追了上来，巧妙地伪装成一支小型商队，不远不近地缀在大队人马之后。
再然后……便是此刻，他们如同最普通的行商，混迹在这庞大的车队末尾，吃着沙尘，担着风险。
想起之前王妃不过是留在宫中为皇后诊治几日，王爷都是何等的坐立难安，夜不能寐，变着法儿的打听消息，恨不得把自己都塞进宫里守着……
如今倒好，竟要眼睁睁看着王妃一人前往这万里之外的西域，深入那全然陌生的龙潭虎穴？王爷怎么可能会答应？！
他要真能放心，老奴我把名字倒过来写！
福安在心里疯狂吐槽，脸上却还得维持着毕恭毕敬的表情，只觉得这差事真是折寿。
他偷偷抬眼觑了觑自家王爷，只见对方听完影一的禀报，只是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又恢复如常，连眼皮都未曾多抬一下，仿佛只是听到了一句“今日天气尚可”。
得，白操心了。王爷这定力，老奴是拍马也赶不上了。
福安暗自腹诽，却也隐约明白，王爷此番举动，绝非一时冲动。
而此刻，时清屿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心潮亦在翻涌。
那日听闻她决定前往西域，第一个窜上心头的，的确是滔天的反对与怒火。
西域……那是何等遥远险恶之地！她的身体本就虚弱，如何经得起这般折腾？若有闪失……
他几乎不敢去想那后果。
强烈的保护欲与占有欲叫嚣着要将她禁锢在身边，哪里都不准去。
然而，理智，或者说，是过往无数次交锋留下的教训，及时扼住了这股冲动。
他清晰地记得，每一次他试图强行干涉她的决定，换来的都是更深的隔阂、更冷的眼神，以及她默默承受却愈发坚韧的背影。
反对？呵……
时清屿在心中自嘲地冷笑一声:他何曾成功过？
那些激烈的对抗，除了让两人都遍体鳞伤，让那颗心离他越来越远，还剩下什么？
他不能再重蹈覆辙。
既然阻止不了她奔向危险的决心，既然无法让她安心地依靠自己，那么……
她去，那他也去。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火燎原，再也无法熄灭。
他无法忍受在京城空等消息，无法想象她在异国他乡独自面对病患、阴谋与未知的危险时，自己却无能为力。
他必须在她身边，哪怕只能这样隐匿在暗处，远远地看着，守着。
他迅速压下所有情绪，以惊人的效率和缜密的思维规划好了一切。
交接权力，安排替身，挑选最精锐可靠的影卫伪装随行，利用早年行军对西域路径的熟悉，巧妙地混入队伍。
他计算好了路程，评估了风险，甚至预想了多种可能发生的意外及应对方案。
这一切，只为了一个最简单，也最执拗的目的——护她周全。
“无妨。”时清屿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她既已察觉，影一，之后行事更需谨慎，非必要，不必再靠近主力车队。保持距离，确保能随时策应即可。”
“是。”影一领命，再次悄无声息地退地出去。
时清屿端起那杯已然温凉的茶，却没有喝，只是透过微微晃动的茶水，仿佛能看到前方那辆马车中，那个清瘦而坚韧的身影。
露柚凝，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救你想救的人。
他眸光深沉如夜。
但你的安危，由本王来守。
无论前路是风沙漫天，还是刀光剑影，他既已踏上这条追随之路，便绝不会回头。
这份隐匿于青篷马车之下的千里相随，这份不为人知的孤影遥护，是他时清屿，唯一学会的、也是他决心用余生去践行的，爱她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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