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邺江畔。
仲春的夜风,自宽阔的江面上吹来,已褪去了凛冬的刺骨,带着湿润的水汽和一丝微凉。月华如练,倾泻而下,将滚滚东流的江水染成一片跳跃的碎银,也将江畔那片偏僻的碎石滩照得朦朦胧胧。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悄然独立于江边。萧玄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劲装,外罩一件同色斗篷,并未佩戴显眼的兵器,只是腰间悬着一柄看似普通的连鞘长剑。他负手而立,望着眼前奔流不息的邺江,夜风拂动他额前的几缕碎发,露出下面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脸色在月光下仍显得有些苍白,但身姿却如崖边青松,沉稳如山。
他如期而至,孤身一人。
时间缓缓流逝,月上中天。除了江水奔流和偶尔的水鸟啼鸣,四周一片寂静,仿佛只有他一人存在。
但萧玄知道,她一定会来。
果然,约莫一炷香后,一阵极轻微的、几近融入风声的铃铛脆响,若有若无地随风飘来。
萧玄缓缓转身。
只见月光下,一道窈窕惹火的身影,正从不远处的一片柳树林中袅袅走出。
红蝎今夜并未穿她那身标志性的烈焰红裙,而是换了一身暗紫色的紧身夜行衣,外罩一件绣着繁复银色暗纹的黑色纱衣,将她曼妙起伏的身姿勾勒得淋漓尽致,却又比平日多了几分神秘与危险。她墨发高挽,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脸上依旧带着那张半遮面的精致银蝎面具,只露出线条完美的下颌和一双在月光下流转着妖异光彩的桃花眼。
她步履从容,仿佛不是来赴一场危机四伏的约会,而是在自家后花园散步。纤细的腰肢间,果然悬挂着一串小巧的银铃,随着她的步伐发出极有韵律的、蛊惑人心的轻响。
她在距离萧玄三丈之外站定。这个距离,对于他们这等高手而言,既是安全距离,也是瞬息可至的杀戮范围。
四目相对。
月光下,江风里,一个清冷孤傲,一个妖异魅惑。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火石在激烈碰撞。
“呵……”红蝎率先开口,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一丝慵懒而戏谑的笑意,“没想到,萧大都督还真是胆色过人。竟真敢孤身前来赴我这‘鸿门宴’?就不怕我这毒蝎子,突然暴起伤人,让你这南梁栋梁,折在这荒郊野岭?”
萧玄神色平静,语气淡然:“红蝎大人若真想杀我,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又是送药,又是邀约。在下的命,还没珍贵到需要劳烦大人如此大费周章。”
“哦?”红蝎挑眉,面具下的眼睛弯起,似笑非笑,“或许,我只是想找个风景好些的地方,亲手了结你呢?毕竟,你可是让我接连吃了好几次亏的‘孤鸾’啊。就这么让你悄无声息地死了,岂不是很无趣?”
“是吗?”萧玄嘴角微扬,露出一抹似嘲讽似无奈的弧度,“那看来是在下会错意了。还以为大人上次信中提及‘破局’,是有了几分谈合作的兴致。既如此……”他作势欲转身,“萧某便不打扰大人赏月的雅兴了。”
“站住。”红蝎的声音骤然冷了几分,虽依旧带着笑,却已透出寒意,“来都来了,何必急着走?莫非是怕了?”
萧玄停下脚步,回身看她:“萧某若怕,便不会来。只是不喜浪费时间,更不喜与人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大人若有事,不妨直言。”
红蝎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发出一阵轻铃般的笑声,只是这笑声里听不出多少暖意:“好,爽快!那便直说吧。我给你的‘礼物’,可还满意?”她指的自然是那枚成分诡异的解药。
“大人的‘礼物’,分量十足,险意更足。”萧玄不卑不亢地回道,“三分救命良药,七分穿肠毒饵。这份‘厚礼’,萧某铭记于心。”
“能看出三分良药,算你有点眼力。”红蝎语气略显得意,却又话锋一转,“不过,你说七分毒饵,却是小瞧我了。那药虽烈,却是目前唯一能根治你体内‘幽蝎散’余毒的东西。关键是……你敢不敢用,会不会用。”
“哦?愿闻其详。”
“很简单。”红蝎向前轻盈地迈了一小步,银铃轻响,带着蛊惑,“告诉我,你是如何精准截获我野狼峪的计划?又如何在重重围捕下送出消息?你在我鸮羽营内部,究竟埋了多少钉子?说出我想知道的,我便告诉你那药引为何,以及……如何使用才能活命。”
图穷匕见!她果然是为了挖出他情报网络的根底!
萧玄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大人这个问题,价值连城。仅凭一个未必保真的用药之法,似乎……不太够等价交换吧?”
“那你想要什么?”红蝎眼神微眯。
“自然是大人上次提及的,‘破局’之法。”萧玄迎着她的目光,语气沉稳,“北齐朝堂如今暗流涌动,影鸦振翅,欲噬旧主。大人身处漩涡中心,滋味想必不太好受。或许,我们真有可以各取所需的地方?”
红蝎沉默了片刻,面具下的眼神变幻不定。江风吹得她的纱衣猎猎作响。
“各取所需?”她忽地轻笑一声,“听起来不错。但我如何知道,你不是在利用我北齐内斗,为你南梁谋利?甚至……你与那影鸦,本就是一伙的,演双簧给我看?”
“若我与影鸦一伙,此刻便不会站在这里与大人交谈,而是该配合他,对大人落井下石了。”萧玄语气平淡却犀利,“至于为南梁谋利?萧某身为南梁都督,自当为国谋事。但大人需明白,一个稳定的、由大人主导的北齐谍报系统,对我南梁而言,或许比一个混乱的、充满未知变数的对手,更符合利益。至少,大人的行事风格,萧某已略知一二。而那位影鸦……可就难说了。”
这番话,半真半假,既表明了立场,又抛出了合作的诱饵,更隐晦地点了红蝎的处境。
红蝎再次陷入沉默,只是目光锐利地盯着萧玄,仿佛要穿透他的身体,看清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好,就算你所言有几分道理。那便拿出你的诚意来。你先说,野狼峪的消息,如何送出的?别说是什么巧合或者你单枪匹马的功劳,我不信。”
萧玄知道,不抛出点真东西,是无法取信于这条多疑的毒蝎的。他沉吟片刻,道:“其实说来也简单。大人莫非忘了,鸮羽营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有人贪财,有人惧祸,自然也有人……心向南梁。”
他这话说得模糊,却暗示了内部有人被收买或策反。
红蝎瞳孔微缩,冷声道:“是谁?”
“此人是谁,并不重要。”萧玄摇摇头,“重要的是,大人该想想,为何会有人甘愿冒险?是大人驭下过于严苛,令人心寒?还是北齐朝廷赏罚不明,令人失望?亦或是……有人许下了更令人心动的前程?”
他巧妙地将问题抛回给红蝎,引导她向内思考,同时继续给“影鸦”上眼药。
红蝎果然被带偏了思路,冷哼一声:“巧言令色!无非是你们南梁惯用的金银腐蚀、威逼利诱罢了!”
“手段不分高下,有用即可。”萧玄淡淡道,“正如大人擅长用毒,萧某擅长攻心。彼此彼此。”
“你!”红蝎气结,却一时无法反驳。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忽然道:“好,攻心?那我再问你一事。你可知,你上次通过秘府渠道上交的那份鸮羽营潜伏名单,为何会石沉大海,反而引来朝廷对你的猜忌和弹劾?”
萧玄心头猛地一凛,面上却依旧平静:“朝堂之事,错综复杂,党争倾轧,自古有之。有人不想看到边将立功,不想看到北齐谍网被破,这并不奇怪。”
“是不奇怪。”红蝎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种奇异的嘲弄,“可如果,压下名单、并且第一时间将消息透露给我,让我能及时调整部署、避免更大损失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南梁党争的糊涂官,而是……一个身份极高,深得你们皇帝信任,却早已被我北齐握住了致命把柄的人呢?”
她的话,如同一声惊雷,在萧玄耳边炸响!
南梁高层有北齐的内鬼!而且身份极高!深得皇帝信任!
虽然之前崔浩也有过类似猜测,但此刻由红蝎亲口说出,其冲击力和可信度截然不同!
萧玄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急促了一瞬,尽管他立刻控制住,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震惊,还是被紧紧盯着他的红蝎捕捉到了。
红蝎满意地笑了,笑声如同夜枭,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看来,萧大都督对此也并不全然知情啊?真是可怜。你在前方浴血奋战,揪出叛徒,却不知最大的叛徒,或许就站在你身后,享受着你们的信任,随时准备着……给你致命一击。”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幽深:“别忘了,你的‘孤鸾’身份,是如何暴露的?那杯毒酒……真的只是因为功高震主吗?”
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中了萧玄内心最深的疑团和旧伤!
他的脸色在月光下似乎更加苍白了几分,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收紧。
江风呜咽,吹拂着两人的衣袂,气氛一时间变得无比凝滞和诡异。
红蝎欣赏着萧玄的反应,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作用。她见好就收,并未再继续深入,只是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曼妙的曲线在月光下展露无遗。
“好了,今夜月色不错,话也说了不少。”她语气重新变得轻快起来,仿佛刚才那些惊心动魄的话语只是随口的玩笑,“合作与否,如何合作,还需从长计议。至于那解药的用法嘛……”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看着萧玄。
萧玄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目光恢复冷静:“大人请讲。”
“很简单。”红蝎轻笑,“那药丸需以无根之水(雨水)化开,分三次服下,每次间隔十二个时辰。期间需以内力缓缓化开药力,不可动用真气与人动手,否则药毒攻心,神仙难救。至于能否扛过那以毒攻毒的痛苦,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说完,她也不等萧玄回应,转身便欲离去,身影融入柳林阴影之前,她回头瞥了萧玄一眼,眼神复杂难明,最后只留下一句随风飘来的话:
“萧玄,别忘了今日之言。也别忘了……你的敌人,或许比你想的,要多得多。好自为之。”
银铃声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在夜色中。
江畔,只剩下萧玄一人,独立月下。
江水奔流不息,月光冷冽如霜。
他久久伫立,脑海中反复回响着红蝎最后那几句话。
南梁高层的内鬼……“孤鸾”之死的真相……
红蝎的话不能全信,其中必然夹杂着谎言与挑拨。但毫无疑问,她成功地在他心中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并且让这颗种子开始疯狂滋生。
风,似乎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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