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知青点的堂屋笼罩在凝重的气氛里。
摇曳的油灯光下，知青们围坐一圈，开了一个秘密的小会。
议题沉重：关于张茂财，以及赵强下午带回来的惊人消息。
张茂财在暗地里搞了动作，而且矛头直指柏月。众人心头都明白，他们必须在明天天明之前做出抉择：是向公社说明所知情况，还是装作毫不知情？
柏月，这个风暴的中心，静静地坐在背光的角落。
她瘦削的身影几乎完全融进墙壁的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异常明亮，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静。
油灯旁，赵强面色凝重地复述着他下午从看果园的王瘸子那里听来的话：
“……王瘸子说，昨天天擦黑时，他亲眼瞅见张茂财鬼鬼祟祟地摸进了公社小红楼的侧门——就是治保组王同志临时住的那地儿。”
赵强顿了顿，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王瘸子当时不敢靠太近，但那门缝没关严实，他亲眼看见张茂财进去放了点东西，然后跟火烧屁股似的冲出来跑了……”
他咽了口唾沫，重重强调道，“放的东西，王瘸子看得很清楚，是一封信！”
“信？！”李红梅失声惊叫，声音都变了调，“他、他果然去举报了！……是那封告状的‘材料’？”
“不止这个，”赵强环视着屋内一张张震惊的脸，目光最终落在了阴影里的柏月身上，眼神混合着愤怒与不安，
“王瘸子还说，就在前几天，他亲耳听见张茂财和赵志强在小树林边上嘀咕……嘀咕柏月的名字！”
他艰难地模仿着当时的语言：“‘那个女知青柏月啊，成分复杂得很！’，‘听说家里有海外关系，是归侨……’，‘对！是资本主义的根苗！肯定有勾结海外的倾向！’” 赵强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最后那几个字。
“砰！”一声闷响！张卫国猛地站起来，一掌拍在桌子上，油灯的火苗剧烈地晃了一下。
“我就知道！！！”他满脸涨红，气得声音都发颤，
“昨天晚上张茂财那副做贼心虚的样儿就不对劲！当时我还觉得莫名其妙！”
他转向众人，声音铿锵有力：
“同志们！咱们从五湖四海到这里，为的是建设社会主义新边疆！今天赵强带来的消息，跟我前几天的怀疑也对上了！”
“我也撞见过张茂财和赵志强，就在大槐树后面鬼鬼祟祟！现在全说得通了！就是他俩干的这龌龊事！”
他目光灼灼地扫过每一个知青的脸：
“一颗老鼠屎！一颗老鼠屎就能坏了一锅好汤！我们决不能让这种卑鄙龌龊、陷害自己同志的勾当得逞！”
“砰！”张卫国的手掌重重砸在桌面上，碗碟震得叮当作响。
油灯的火苗狂舞了一阵，才重新稳住，将屋内一张张或惊愕、或愤怒、或犹豫的面孔映照得忽明忽暗。
那句“决不能让勾当得逞”的怒吼，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烫在了每个人的心上，屋子里一时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油灯芯微弱的噼啪声。
李红梅紧紧攥着衣角，指尖发白，她看向角落里依旧沉默的柏月，又看看因激愤而胸口剧烈起伏的张卫国，
怯生生地问：“那……那我们该怎么办？真去说吗？这可是……” 她没说完，但“告发”二字沉甸甸地压在众人心头。
在那个年代，这种内部揭发的行为，无论对错，都伴随着难以言喻的心理压力和潜在的风险。
“当然要去说！” 张卫国斩钉截铁，目光如炬，
“这已经不仅仅是柏月一个人的事了！这是立场问题，是路线问题！张茂财、赵志强这是蓄意栽赃，破坏我们知识青年集体的声誉！”
“他们今天敢对柏月这样，明天是不是就能对在场的任何一个同志下手？斗争是尖锐的、复杂的，对这种歪风邪气，我们不能抱任何幻想，必须坚决斗争到底！”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布道般的力量，仿佛在为这场即将开始的“反击”擂响战鼓。
赵强深吸一口气，似乎也下定了决心，重重点头：“卫国说得对！王瘸子肯跟我说，还特意提醒，就是不想看着好人蒙冤。”
“我们手里有他这个人证，还能一起去作证！我们这么多人，把听到的、看到的事实摆出来，说明白，公社和王同志不可能只听张茂财他们一面之词！”
他的话像是一剂强心针。人群中陆续响起了附和声。
“对！不能忍了！”
“太欺负人了！”
“必须把真相说出来！”
……
一个平日里话不多、但很稳重的男知青，叫陈建军的，皱紧眉头开了口：
“去说可以，但我们得好好想想怎么说。不能光凭一时之气闯过去。证据链要清楚，时间、地点、人物、听到看到什么，都要捋顺。还有王瘸子那边……他既然不敢声张，我们怎么去找他？直接带人过去会不会吓到他，反而坏事？”
他的话让喧闹暂时平息。
张卫国也冷静了几分：“建军考虑得周全。王瘸子胆小，得讲究方式。明天天一亮，赵强你先悄悄去找王瘸子探探口风，看他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去作个证。我和建军、红梅，还有……”
他目光扫视一周，落在了柏月身上，声音放低了些，
“……柏月，我们几个整理一下思路，把张茂财昨晚的反常、前两天我们在场人可能听到或看到的关于他俩密谋的迹象、以及最重要的，王瘸子看到的举报信和他亲耳听到的污蔑柏月的话，一件件都记牢了。”
他强调，“就说我们知道的情况，不乱说，不加猜测，实事求是！”
柏月依然静静地坐在阴影里，仿佛这场关于她命运走向的激烈讨论与她隔着遥远的距离。
直到张卫国提到她的名字，她才微微动了动，那双在昏暗中如寒星般明亮的眼睛抬了起来，缓缓扫过一张张或坚定、或忧虑、或关切的脸。
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地点了点头。
这个微小的动作，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激起无声却巨大的涟漪——她同意了。
这个点头，无声地统一了立场。原本还有些摇摆的心，此刻也定了下来。
“好！”张卫国一拍大腿，像是最后的决心落锤定音，
“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分头行动！赵强去找王瘸子，其他人把知道的都准备好。”
他环视着这狭小堂屋里的知青伙伴们，声音带着一种即将奔赴“战场”的凝重与豪情，
“同志们，记住我们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同志不被冤枉，是为了我们知青集体的清白！天亮后，一起去公社，找王同志，把真相说出来！要相信组织会明察秋毫！”
油灯的光芒似乎比刚才更坚定了一些，驱散着角落里浓稠的黑暗，却也在每个人的脸上投下了更为分明的明暗交界线。
决定已经做出，一种混杂着紧张、义愤以及对未知明日的不安，代替了单纯的愤怒，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心头。
但此时此刻，没有一个人说要退缩。夜，还很长，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黎明，积蓄着无声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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