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除夕黄昏，龙门关堡的风里终于带上了点不一样的味道。
凛冽的北风依旧卷着雪沫子狠狠拍打墙面，可街角巷尾升腾的炊烟里，似乎却多了几分生气。
卢方舟领着一大帮子部下骑马行在街道上。
只见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悬着灯笼。
那是他早前吩咐张晓峰带着妇女们赶制的。
竹篾扎的框架糊着粗糙的彩纸，样式算不得精巧，却在灰扑扑的寨墙间添了抹晃眼的亮色。
他刚从军营巡视回来。
今天过年，军中破了例，每个士兵都能分到三碗烈酒，炖肉更是敞开了吃。
那些平日里练的死去活来的糙汉子们吃得兴高采烈，几个胆大的竟拽着平日里凶神恶煞的哨长碰杯。
就连卢方舟也被几个憨货堵着要灌酒。
他也乐呵呵地拎着酒碗，挨个儿跟士兵们碰杯。
听着满营的吆喝笑闹，一时间想起了前世在军中和兄弟们一起过年的场景。
去军营前，他还在城里城外转了个遍，连城外移民搭窝棚的地方都没落下。
总的来看还算安稳。
过年之前，他给所有入籍的军户每家都发了一点米面肉。
普通军户虽没军营里的伙食那么好，但好歹家家户户能吃上饱饭，盘里还能见着些荤腥。
只是让他尴尬的是，不管走到军户家还是移民点。
特别是那些刚来到龙门关堡的难民，见了他就跟见了活菩萨似的，扑通扑通地跪，嘴里说着着感恩戴德的话。
这让他浑身不自在，只能耐着性子一个个搀扶起来。
到了晚上，他把龙门关堡里没成家，或者家不在本地的部下都叫到官厅一起过年。
吃的还是火锅。
卢方舟本是华南人，骨子里最怕冷，穿越到这北方地界，一到冬天就馋火锅。
没想到这习惯竟慢慢带偏了卢家上下的口味。
如今杨婉清等几位小娘子也渐渐喜欢上了这口。
官厅的大堂上，黄、邬几位铁杆心腹，加上张晓峰、郭云涛这些从卢家庄堡跟来的老人，都跟卢方舟熟得很，吃喝起来也没什么顾忌。
热汤滚着肉片，烈酒大口灌下，到后来满屋子都是划拳吆喝声。
卢方舟有点喝多了。
说起来原主酒量极好，只是他穿越近半年来，难得有今儿个这般轻松的时候，不知不觉就喝得醺醺然，连脚步都有些发飘。
等手下人三三两两散去，他晃悠着往后堂走，快到门口时却猛地放轻了脚步。
杨婉清几女在后堂吃饭，这是小事，关键是他那敬爱的岳父大人一家来了啊。
也不知是不是天生的血脉压制，他在这乱世里天不怕地不怕，唯独见了老丈人就发怵。
他鬼鬼祟祟地走进后堂，抬眼一瞅才松了口气。
堂上只有杨婉清等五位娘子和小舅子杨正宏。
他们早就吃完了饭，正嗑着瓜子喝茶，瞧那样子像是在专门等他守岁。
几女本就心思玲珑，见他这副做贼似的模样，瞬间猜到了他在躲什么，忍不住一个个捂着嘴偷笑。
春娘和桃枝更是笑得花枝乱颤，清脆的笑声让卢方舟忍不住也咧开嘴笑起来。
老丈人不在，他顿时挺直了腰板，清了清嗓子，拿出一家之主的派头，大模大样地坐上主位。
朝着杨正宏笑道：
“小正宏，在姐夫这儿住得可还开心？”
他这话半是真心喜欢这眉眼像极了杨婉清的小舅子，半是想着和小家伙处好关系。
说不定这小子回头在老丈人跟前美言几句，能让那总板着脸的老丈人对自己多几分好脸色。
杨正宏一双眼睛亮闪闪的，长得像姐姐般清秀，此刻听见问话更是凑上前去：
“开心！姐夫，龙门关堡比杨庄好玩多啦！这次我要多住些日子，你有空就给我讲讲上次杀鞑子的故事嘛！”
小家伙扒着桌子，满脸都是崇拜。
卢方舟大笑：
“好好，你多住些时日，姐夫不但给你讲故事，有空还带你去骑马、打铳！”
堂上众人说笑着，很快时间过了午夜，到了崇祯八年。
夜深了，看到杨正宏、桃枝几个年纪小的已经开始犯困了，卢方舟就让大家去睡觉，自己与杨婉清并肩回房。
烛火映着铜镜，杨婉清卸下发间珠钗，忽然轻声开口：
“官人，这次爹爹来，瞧着对你印象好了许多呢。”
她这话倒是不假。
杨员外名叫杨宏岳。
前两日收到杨婉清邀请他带着母亲弟弟，一起来龙门关堡过年的家书，再被家中妻儿缠不过，才带着一家子到了龙门关堡。
他对龙门关堡挺熟悉的，可这次来却觉得处处透着新奇。
刚到城外，那热火朝天的大工地就叫他吃了一惊。
待问明这是要建训练场、营房、养殖场、商铺等，并且此刻施工的多是卢方舟收容的难民时，杨宏岳更是诧异。
收容难民、以工代赈，这般仁义举措，往常只在能官贤吏身上见到过。
何况做这些极其耗钱耗粮，这钱粮又是从哪儿来的？
进了城更觉不同。
街道建筑比往日密集了些，最主要是干净得很，再不见从前污水横流的景象。
街上行人虽仍然衣着破旧，但看着有精气神，眼里透着那是种名为“希望“的光。
街上的人多了，商铺也生意似乎也好了不少，老板的吆喝声都比以前响亮几分。
杨宏岳自小饱读诗书，也见过些世面，深知在这乱世要做出这番景象有多不易。
可卢方舟到任才多久？
不过一个多月罢了。
他不由在心里犯起了嘀咕：
莫不是自己从前只盯着这毛脚女婿纳妾的荒唐毛病，竟没看出他是个治世能臣？
难道这小子一直藏拙，如今才显露真本事？还是说突然开了窍？
有了这些事打底，再有上次夫人的劝解，杨宏岳对卢方舟的印象自然好了许多。
等到了官厅见到女儿，他便拉到一旁悄悄询问。
得知卢方舟到了龙门关堡后既没再纳妾，也没和别的女子拉拉扯扯，这才把悬着的心彻底放下。
如今再说到卢方舟，他也不像从前那样满脸嫌恶，甚至还会时不时说几句赞赏的话。
杨婉清和赵氏等人听在耳中，见老爷子对女婿的评价渐渐转好，心里头都跟着欢喜。
等杨婉清把这些事原原本本说给卢方舟听，他心里也是一阵喜悦。
酒意尚未完全散去，眼前又是娇妻温柔的脸庞，心情一松自然免不了一番温存缠绵。
等杨婉清渐渐睡熟，卢方舟却没了睡意，他轻轻下床披了件外衣，走到了寂静的院中。
此时已是午夜时分，远处还能断断续续传来零星的爆竹声。
卢方舟站在廊下，望着黑沉沉的天空，忽然低声喃喃自语：
“崇祯八年了……”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发飘，
“离生死战只剩下一年零七个月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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