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二年的除夕，宣府镇总兵府后宅。
与塞外凛冽的寒风相比，宅院内却是暖意融融，喜气洋洋。
大红的灯笼早早挂起，映着廊下新扫的积雪，格外鲜亮。
窗户上贴着巧手丫鬟们剪出的窗花，福禄寿喜，吉祥图案，处处透着年节的欢庆。
大厅内，充斥着孩子们的欢笑嬉闹声。
已经是个小小少年模样的卢克成和妹妹卢乐菱正在追逐一个彩绘的皮球，两人跑得小脸红扑扑的，额角见汗。
更小一些的卢克清则像只摇摆的企鹅，努力迈着小短腿，咯咯笑着跟在哥哥姐姐身后，坚定不移地当着“小尾巴”。
而刚刚学会走路的卢克佑和卢乐盈，穿着厚厚的棉袄，像两个精致的福娃娃，正被他们的父亲卢方舟一手一个，小心翼翼地护着，在铺了毡毯的地上蹒跚学步。
卢方舟褪去了平常的冷峻与威仪，此刻和一个寻常的父亲毫无区别。
他挺拔的身躯微微躬着，脸上带着宠溺而略显紧张的笑容，看着两个孩子摇摇晃晃地扑向自己，口中不住地鼓励：
“对，佑哥儿慢点……盈姐儿真棒，到爹爹这儿来……”
旁边，杨婉清与几位妾室围坐在一起，面前摆着瓜果点心，目光却都温柔地落在不远处的丈夫和孩子们身上。
柳秋坐在一张铺了厚厚软垫的圈椅里，双手不自觉地轻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脸上洋溢着满足而柔和的光辉。
回想起前几个月终于确认有孕时，那喜极而泣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这个孩子，对她而言，是上苍最大的恩赐。
姐妹们低声交谈着，话题离不开孩子、衣裳和即将到来的年夜饭，空气中弥漫着安宁幸福的气息。
在场的还有一位特殊的客人，石文的遗孀孙氏。
她穿着素净，但神色已不似往日悲戚，带着几分宁静。
她的一双儿女正乖巧地依偎在她身边，看着卢克成他们玩耍，眼中流露出羡慕。
自从石文殉国后，卢方舟便将这两个孩子认作义子义女，时常接济照拂。
今日除夕团圆，更是早早将母子三人接来府中，共享天伦，这份情义，孙氏心中感念不已。
正热闹间，门房来报，杨巡抚来了。
杨廷麟是独自一人入府的，他的家眷尚在江西老家，要等年后才能派人去接。
他一进大厅，便被这满屋子的欢声笑语所感染，严肃的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伯祥兄来了！”
卢方舟见状，弯腰将怀里的克佑和乐盈一边一个稳稳抱起，笑着迎了上去：
“正好，一起热闹热闹，待会儿就在这儿用年夜饭！”
杨廷麟拱手笑道：
“俊彦好福气，儿女绕膝，其乐融融，令人羡慕啊。”
他伸手轻轻逗弄了一下卢方舟怀里的两个孩子，小家伙也不怕生，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两人站着寒暄了几句，话题不知不觉间，便从家长里短转到了宣府的军政要务上。
卢方舟将两个孩子放下，摸摸他们的小脑袋，柔声道：
“去找娘亲玩。”
小家伙们听话地蹒跚着奔向杨婉清她们。
杨婉清等女眷见卢方舟与杨廷麟神色转为严肃，心知他们要谈正事，便默契地约束着孩子们，将嬉闹的场地稍稍移远了些，屋中的喧闹顿时低了下去，只余下炭火盆偶尔的噼啪声。
卢方舟引着杨廷麟在廊下的石凳上坐下，立刻有下人奉上热茶。
杨廷麟捧着温热的茶杯，眉头却不自觉地蹙起，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忧虑：
“俊彦，有个情况。
前十几日开始，与我宣府接壤的北直隶、山西各地州县，都开始设卡，严禁流民再进入我宣府地界了。
这定是朝廷给各地下了旨意，意图断我人口来源。老夫虽已派人前往各处设法疏通，但效果不佳，长此以往，对我宣府的发展，影响甚巨啊！”
听了这话，卢方舟也是眉头一皱。
年前宣府刚做了一次全面的人口统计。
虽然历经数年努力招募，加上他从清兵铁蹄下救回的众多百姓大多在此定居，但总人口也仅有百万出头。
而且超过一半的人口都集中在以龙门卫城为核心的中路区域，其他各路依旧地广人稀。
朝廷这一手“釜底抽薪”，确实是打在了要害上，限制了他未来的兵源与劳力。
他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石桌上轻轻敲击，如果杨廷麟采取的疏通不行，那似乎只能采取一些强硬的手段了……
但这时，突然，一段记忆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思绪。
他记起来了，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上，崇祯十三年，中原大地将爆发一场空前惨烈的鼠疫！
随后数年，这场大疫将如同死亡的阴影，蔓延至山西、北直隶、山东，甚至江南，在崇祯十六年更是在京师达到顶峰，连京营将士都因此十室九空，元气大伤。
这是危机……也是机会！
卢方舟猛地抬起头，眼中锐光一闪，之前的忧虑一扫而空，眼神变得沉稳下来。
他对杨廷麟道：
“伯祥兄，你所虑极是。不过，据靖安司从各方搜集的情报显示，如今中原、湖广一带，鼠疫已有开始蔓延的迹象。”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郑重：
“过完年，我宣府必须立即将防疫列为头等大事！
同时，我认为，这虽然是一场巨大的灾难，但对我宣府而言，也未尝不是一个打破封锁的机会。”
“机会？”
杨廷麟一怔。
“不错！”卢方舟目光灼灼道：
“一旦鼠疫大规模爆发，中原、湖广、山东、山西等地百姓为了活命，必然会大规模离家逃难。
届时秩序崩坏，人心惶惶，各地自顾不暇，朝廷再想像现在这样严格限制人口流动，就绝无可能了！
大量的流民会像洪水一样寻找生路。”
“但前提是，我宣府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我们要主动采取措施，在边境各处设立检疫点。
对所有入境人员进行严格的甄别，隔离疑似病患，并由我们组织的医官进行救治。
同时，境内大力清扫，灭鼠防蚤，储备药物。
我们要让天下人知道，当灾荒和瘟疫席卷而来时，唯有我宣府，是一片能活下去的净土！”
“届时，”
卢方舟的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就不是我们去招募流民，而是幸存的百姓，会拼尽一切，想要涌进我宣府！
朝廷的关卡，在求生的洪流和死亡的恐惧面前，将不堪一击！”
杨廷麟听着卢方舟的谋划，初时的震惊渐渐化为叹服。
屋内，孩子们的欢笑声依稀传来，与廊下这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谈话，构成了一幅乱世中奇特而又真实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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