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宋知画和陈婆子去镇上的那个秋日上午。院子里，只有苏氏坐在小凳上，就着天光埋头刺绣。晾衣竿上，那件由女儿撕破的旧衣改造而成的湖蓝色裙子随风轻晃——她巧妙地将几块颜色鲜亮的碎布拼缀成别致的纹样，让原本死气沉沉的旧衣焕发出清新亮眼的光彩。
这抹亮色，像根针，猝然刺进路过院外的陈佳慧眼里。她背着柴筐，脚步钉在原地，目光死死缠在那条裙子上。那明亮的蓝色，像一根淬毒的针，扎得她心头妒火“腾”地窜起。她想起宋知画永远只能穿着灰扑扑的旧衣裳，一种“凭什么她能翻身”的恶念瞬间攫住了她。
“哐当”一声扔下柴筐，陈佳慧径直闯进院子，手指几乎戳到晾着的裙子上，声音尖利得划破了宁静：“大伯母！这裙子是我的！”
苏氏手一抖，针尖刺进了指腹，渗出一粒血珠。她抬起头，看着陈佳慧那张因嫉妒而扭曲的脸，心直往下沉。
“是我前年不要的旧衣服！”陈佳慧不等她开口，语气愈发咄咄逼人，“怎么在你们这儿？是不是宋知画偷拿的？我要拿回去！”
苏氏气得浑身发冷。她太清楚这侄女的把戏——每年陈佳慧都有新衣裳穿，她的画儿却只能捡人家不要的。有些衣服明明还半新，陈佳慧偏要在腋下或是裙摆内侧扯个口子，或是故意沾上洗不掉的污渍，这才施舍般扔过来。她这个做娘的，只能在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缝补，把心疼和委屈都缝进那些补丁里。
如今，她好不容易用攒下的碎布，拼着心血给女儿改了件像样的衣裳，竟也成了罪过？
陈佳慧见苏氏沉默，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她死死盯着那件裙子，越看越觉得刺眼——这颜色，这样式，穿在宋知画那个野种身上，凭什么？她陈佳慧才是老陈家正儿八经的孙女！宋知画就该永远活在她的阴影里，穿她不要的旧衣服！
这念头像毒蛇般缠绕着她的心，让她原本清秀的脸都变了形。她上前一步，声音又尖又刻薄：“大伯母装什么傻？这料子，这颜色，我去年明明穿过的！定是宋知画手脚不干净偷拿了去！她现在不在家，就是做贼心虚！”
她编的谎话漏洞百出，语气却理直气壮：“我不管，这裙子是我的，现在就要拿回去！她一个外人，野种，也配穿我的东西？”
“你！”苏氏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她真想撕开这丫头的嘴，问问她小小年纪怎么这样恶毒！这些年她们母女为这个家付出多少，忍了多少？到头来，连一件自己改的衣裳都要被这样污蔑！
然而，那刻入骨髓的教养，那曾经在深宅大院里浸润出的风骨，让她无法像村野泼妇般嘶吼争吵。那份不能为外人道的隐秘过往，如同无形的枷锁，牢牢禁锢着她的言行。她不能……不能因一时之快，惹来更多探究的目光，那会带来灭顶之灾。
看着陈佳慧那副“我得不到谁也别想好”的嘴脸，想到赵氏和陈大力可能借机生事，苏氏满腔的悲愤终究化作了深深的无力。争吵有什么用？只会让画儿回来更难做人。
她死死咬着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冲到喉咙的怒吼。别开眼，不再看那裙子和陈佳慧令人心寒的脸，声音冷得像结了冰：
“一件旧衣服……也值得你这样红口白牙地编派？拿去吧。只当是那件破得不能再穿、早就该扔了的玩意儿。”
她话里的鄙夷像盆冷水，浇得陈佳慧一阵憋闷。但裙子总算到手了，她一把扯下那抹湖蓝，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抢回了什么了不起的战利品，朝苏氏得意地哼了一声，扭身就走。
日头偏西时，宋知画和陈婆子回到了山脚下的木屋。两人脸上都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里却有了些微光亮。宋知画将手里拎着的东西小心放下——五斤粗糙扎手的糙米，五斤颜色暗淡的杂面，还有用油纸包着，尚且温热的六个肉包子。空气中弥漫着粮食的质朴气息和肉包子勾人的油香。
“娘，我们回来了。”宋知画的声音带着走动后的微微喘息。
苏氏从绣绷前抬起头，脸上露出一如既往的温婉笑容，仿佛上午那场风波从未发生过。她放下针线，迎上来接过陈婆子手里的盐罐和小半块猪油，触手冰凉：“回来了？镇上人多吗？” 她目光扫过那些粮食，眉头几不可察地松了松，有了这些，至少能撑些时日了。
“人多着呢。”陈婆子捶了捶酸痛的腰，叹了口气，“这钱真是不经花，五斤糙米、五斤杂面，就去了五十文！画儿非要买肉包子，六个又花了十文，卖秋梨膏那六十文钱，转眼就没了。” 话虽抱怨，但看着实实在在的粮食，她心里到底是踏实了些。
宋知画将油纸包打开，那股浓郁香气立刻霸道地散开，引得人食指大动。她拿起一个包子，硬塞到苏氏手里：“娘，您快尝尝，还热乎着。今天多亏了松柏哥。” 她随即解释道，“我们在镇上正好碰到他，他帮我们把那只野鸡卖给了酒楼，卖了四十五文呢！酒楼掌柜还说，以后有这等鲜活的野味，还可以送过去。”
说着，她把那四十五文钱也拿了出来，铜钱相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她将钱推到苏氏面前：“娘，这钱您收着。”
苏氏看着女儿递过来的钱和包子，眼圈微微一热，连忙低下头，咬了一口包子。松软的面皮和咸香的肉馅在口中化开，是久违的荤腥滋味。她细嚼慢咽，然后才温声道：“是该谢谢松柏那孩子。咱们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
“我送了他一罐秋梨膏，”宋知画接口道，“算是谢礼。他也没推辞。”
陈婆子也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满足地叹了口气：“唉，总算见到点进项了。画儿能干，松柏也是个好孩子。” 她看着那几十文钱，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切的笑容，“有了这点钱，心里总算不那么慌了。”
苏氏也轻轻点头，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将剩下的包子推给女儿和婆婆：“你们也快吃。”
一时间，小小的木屋里，充斥着食物温暖的香气和三人之间流动的、劫后余生般的微弱喜悦。这短暂的温馨，驱散了不少连日来的阴霾。
然而，这温馨很快被现实打断。陈婆子想去灶间烧点热水，却对着那坍塌了半边的土灶发了愁：“这灶……怕是没法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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