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姑姑最早的清晰记忆,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暑假。那天午后的太阳毒得像要把地面烤裂,我蹲在自家门槛上,盯着巷口来来往往的人影,手里攥着半块啃剩的玉米饼。忽然听见熟悉的自行车铃铛声,叮铃铃地由远及近,抬头就看见姑姑骑着那辆掉了漆的二八大杠,车把上挂着个鼓鼓囊囊的网兜,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二怪,在家呢?”她停下车,从网兜里掏出个玻璃瓶,瓶身上印着“橘子汽水”四个字,还冒着丝丝凉气。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瞬间的惊喜——那时候村里孩子哪喝过这稀罕物,顶多是在小卖部买几分钱的糖精水。姑姑把汽水递到我手里,又从兜里摸出个吸管,“快喝,刚从厂里冰窖拿的,别化了。”
玻璃瓶的凉意透过掌心传到心里,我小心翼翼地把吸管插进去,吸了一大口。橘子的甜香混着气泡在嘴里炸开,比过年吃的糖还甜。姑姑就站在旁边看着我,一边擦汗一边笑:“慢点儿喝,别呛着。”那天我把那瓶汽水喝得干干净净,连瓶底剩下的几滴都倒出来舔了,玻璃瓶舍不得扔,洗干净了用来装弹珠,藏在床底下,像是藏着个宝贝。
后来到了初二,我得了场怪病,总咳嗽,夜里咳得睡不着觉。爸妈带着我跑了好几趟区医院,医生说要每天打针消炎。那段时间我天天揣着药瓶去医院,胳膊上扎得青一块紫一块,整个人蔫得像霜打的庄稼,连饭都没胃口吃。
有天下午我刚打完针回家,刚走到巷口就看见姑姑在我家院门口等我。她还是骑着那辆二八大杠,车后座上放着个纸盒子,见了我就赶紧迎上来:“二怪,今天打针疼不疼?”我摇摇头,没力气说话。她拉着我的手往院里走,把纸盒子打开,里面铺着软纸,放着十几个红彤彤的果子,圆滚滚的,像小灯笼。
“这是荔枝,我们厂今天发的福利,我特意给你留的。”姑姑拿起一个,剥掉红壳,露出晶莹剔透的果肉,递到我嘴边,“快尝尝,我听城里人说,这是好东西。”我张嘴咬下去,清甜的汁水在嘴里散开,带着股说不出的香,比之前喝的橘子汽水还要让人惊艳。那时候我还没读过多少书,只觉得这果子怎么能这么好吃,后来学了“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才知道这荔枝在古代是皇帝给妃子送的稀罕物,那一刻突然明白,姑姑是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了我。
那天姑姑坐在我家炕沿上,看着我把十几个荔枝吃了个精光,又从兜里掏出个布包,里面裹着几块钱:“这是我这个月的零花钱,你拿着,要是想吃啥就去买,别亏着自己。”我妈在旁边推辞,说不能要她的钱,姑姑却把钱塞到我手里,语气斩钉截铁:“孩子生病了,就得补补,这点钱不算啥。”
后来我才知道,姑姑在厂里上班,一个月工资才几十块,荔枝是厂里按人头发的,她自己一颗都没舍得吃,全给我带回来了。还有那几块钱,是她省了好几天早饭钱攒下来的。那时候我不懂什么叫深情,只知道每次看见姑姑,心里就特别踏实,好像只要有她在,连打针的疼都减轻了几分。
再后来我长大了,去城里读高中、上大学,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打电话,姑姑还是会问“二怪,吃饭了没?在城里过得好不好?”,只是后来她渐渐不喊我“二怪”了,开始喊我的正式名字,可不管喊什么,那语气里的牵挂,从来都没变过。
有一次我回家,跟我妈聊起姑姑,我问:“妈,你当初是不是帮过姑姑啥大忙啊?她怎么总对咱们这么好?”我妈想了半天,笑着说:“哪有啥大忙,就是有一年冬天,她感冒了,躺在床上没人照顾,我给她送了碗热粥,又帮她缝了件破棉袄。还有可能是你她妈妈那年心梗突然离世时,她哭了个给泪人似的,我抱着她说了些安慰的话。”
我听完愣了半天,原来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姑姑却记了一辈子。张叔走了以后,她每次回村,都要带两份礼,一份给她亲嫂子,另一份准给我妈。她总说:“这世上,就这两个嫂子待我最好。”每次说这话的时候,她眼里都泛着光,像是在说什么天大的恩情。
直到现在,我才总在想起这些事时,忍不住沉默着补充一句——其实我没跟你讲,这个总把汽水、荔枝塞给我,把省下来的零花钱给我治病,连我妈递过的一碗热粥都记了半辈子的姑姑,从来不是我的亲姑姑。她只是隔壁张叔家的邻居,是隔着一道院墙、却把我当成自家孩子疼的普通人。
这些年我在城里摸爬滚打,遇见过不少人,也经历过不少事。有人为了利益背叛我,有人假意跟我做朋友,转头就把我的秘密告诉别人,我也尝过人情冷暖的滋味,有过深夜里独自难过的时候。有人问我:“你经历了这么多,后悔当初的善良吗?”我从来都摇摇头,说不后悔。
爷爷一辈子善良,村里谁家有事,他总是第一个去帮忙;爸爸也是别人家盖房子,他能连着去帮工半个月,分文不取。这份善良,是刻在我们骨子里的。只是后来我慢慢明白,善良不是愚善,不是不管对方是谁,都掏心掏肺。就像姑姑,她记得别人对她的好,也把自己的好留给值得的人;我也该这样,把真心捧给那些像姑姑一样懂得珍惜的人,对那些消耗我真心的人,也该学会竖起“獠牙”,护着自己不受伤。
前几天我回村,特意去看了姑姑。她老了,头发白了不少,眼角的皱纹也深了,可看见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开心,拉着我的手问东问西。我从包里掏出一袋荔枝,剥了一个递给她:“姑姑,你尝尝,这是我从城里带回来的,可甜了。”她咬了一口,笑着说:“还是当年给你带的那批好吃,那时候你吃得多香啊。”
我看着她的笑容,突然想起初二那年,她站在我家院门口,手里拿着纸盒子,眼里满是疼惜地看着我。那时候的荔枝,是我这辈子吃过最甜的果子;那时候的姑姑,是我生命里最温暖的光。而那份藏在荔枝和汽水背后的深情,那份无关血缘、却比血缘更动人的牵挂,还有那份代代相传的善良,会一直陪着我,让我在往后的日子里,不管遇到什么,都能带着勇气和温暖,坚定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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