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烟斗近来总被摩挲得发亮,铜烟锅上的包浆在阳光下泛着暖光。他说这烟斗得好好养着,等下次见老张时,要凑在一起抽一斗。这话他念叨了三年,直到去年冬天,老张真的从老家来了。
那天我刚下班进门,就听见阳台传来熟悉的笑声——不是父亲平日里的闷笑,是带着点哽咽的、敞亮的笑。我探头过去,看见父亲正和一个穿深蓝色棉袄的老人相对而坐,两人中间摆着个搪瓷缸,缸里泡着粗茶。那老人头发白了大半,背有点驼,左手手腕上戴着串磨得光滑的桃木珠子,正是老张。
“你可算来了!”父亲手里攥着老烟斗,烟丝都没来得及装,起身时椅子腿在地板上蹭出刺耳的响。老张也想站起来,却被父亲按住肩膀:“坐着别动,你身子骨不比从前。”
我这才注意到,老张的右手始终贴在腰侧,动作慢半拍。他看见我,笑着点头:“这是你家小子吧?当年听你说他还在上大学,如今都长这么高了。”父亲拍着我的胳膊:“快给你张叔倒杯热水,他坐了三个小时的大巴,肯定冻着了。”
等我端来热水,两人已经打开了话匣子。老张说,这几年在老家种了半亩菜园,春天种黄瓜、夏天种番茄,秋天收了红薯就给孙子烤着吃。“就是这腰不行,弯久了就疼,”他拍了拍腰侧,语气轻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医生说当年伤了肾,连带腰也受了影响,没法干重活。”
父亲没接话,默默掏出烟丝,往老烟斗里填。他的手有点抖,烟丝撒了些在桌面上。老张看着烟斗,突然说:“还记得当年在运输公司,你总蹲在叉车坡上抽这烟斗,我还跟你抢过烟丝呢。”
父亲的动作顿了顿,抬头时眼里泛了点红:“怎么不记得?那天早上雾大,你还跟我说,等装完那批器械,就去镇上给孙子买书包。”
这话一出口,两人都沉默了。阳台的风从纱窗缝里钻进来,带着冬天的冷意。我想起父亲之前跟我说的——当年老张被送进医院,医生说再晚来十分钟,就救不回来了。后来老张切除了一个肾,家里的顶梁柱塌了,儿子不得不辍学去打工,孙子的新书包,还是父亲后来托人捎回老家的。
“那两个小伙子,你知道吗?”老张突然开口,声音低了些,“前两年我听同乡说,那个捅人的,去年刑满释放了。”父亲填烟丝的手停住了:“哦?他现在怎么样?”
“听说回了老家,在镇上开了个小卖部,”老张喝了口热茶,语气复杂,“同乡说他变了好多,见人就低头,说话也轻声细语的,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红着眼拿刀的愣头青了。他还托人给我带了封信,说当年太冲动,毁了我的一辈子,也毁了他自己的十年。”
父亲没说话,掏出打火机,“咔嗒”一声点燃了烟斗。烟丝燃起来,冒出淡淡的青烟,飘在两人中间。他抽了一口,缓缓吐出来:“都过去了。他那十年牢,也算是赎了罪。你现在日子安稳,比啥都强。”
老张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是一小袋晒干的金银花:“这是我家后山坡种的,泡水喝败火。知道你烟抽得多,给你带点。”父亲接过来,揣进怀里,像得了宝贝:“好,好,我明天就泡着喝。”
那天老张没留下来吃饭,说要赶下午的大巴回老家,孙子还等着他接放学。父亲送他到小区门口,两人站在公交站牌下,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我远远看着,父亲的手搭在老张的肩膀上,两人的身影在冬日的阳光下拉得很长,像极了当年在运输公司,蹲在叉车坡上歇脚的模样。
老张走后,父亲回到家,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抽了一下午的烟。老烟斗的烟丝换了三次,他却没怎么说话。直到傍晚,他摸出老张给的金银花,抓了一把放进搪瓷缸,倒上热水。水汽袅袅升起,他看着水面上漂浮的花瓣,突然说:“其实当年,我总怕他记恨,怕他这辈子都走不出那道坎。现在见了面才知道,他比我想得通透。”
我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手里的老烟斗。烟锅上的包浆,是岁月磨出来的温厚;老张手腕上的桃木珠,是日子熬出来的平和。原来有些伤口,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完全愈合,但只要心里的结解开了,就能带着伤疤,好好地往下走。
今年春天,父亲给老张寄了些新收的茶叶,还附了张纸条,说等天暖和了,要带着老烟斗,去老家跟他一起蹲在菜园边,抽一斗烟,聊聊孙子的趣事。老张回信时,在纸条上画了个简单的烟斗,旁边写着:“好,我在菜园边等你。”
看着那张纸条,我突然明白,老烟斗里装的不只是烟丝,还有岁月里的遗憾与和解。而那些曾经沾过血的过往,终会在一次次重逢里,被时光酿成温暖的回忆,就像父亲手里的烟斗,越用越温润,越品越有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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