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烟斗之怕
办公桌上摊着同事送的手工台历,米白色卡纸边缘还留着裁剪的毛边,2025年3月那页用红笔写着行歪歪扭扭的字:“今年做牛马的日子又开始了”。我指尖划过纸页,往下翻,端午、中秋的日期被圈出来,像两个孤零零的句号。窗外的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我想起父亲的老烟斗,烟杆上的包浆磨得发亮,他总说这烟斗跟着他走南闯北,比我还懂事儿。
恍惚又看见那年元宵节的模样。洛阳石化要办一年一度的烟火表演,消息传进村里,家家户户都欢喜雀跃,连孩子都攥着灯笼在巷口跑。我们全家忙着换衣服、找手电筒,临出门时,父亲却往门框上靠了靠,手里攥着他那根老烟斗说:“你们去吧,我不去了。”年前冬天村里闹过几起偷盗案,他总惦记着两家院子的门。我们劝他一起去看,说烟火难得,他却摆了摆手:“家里重要,你们玩得开心,我在这儿盯着。”后来我才想起,那天我们在远处仰头看烟花炸开满天亮时,父亲大抵是在这边院子门口站半个钟头,又挪到那边院子门口守十分钟——哪怕只是看见两扇大门完好无损地关着,他心里就能踏实半截。他从不说怕,可我现在才懂,他怕的是我们只顾着热闹,回头家里少了东西,扫了所有人的兴。
还有那年的午后,吃过午饭我刚躺下准备午休,困意刚漫上来就被父亲拽着胳膊唤醒。我揉着眼睛发脾气,说下午还要上课,累得想多睡会儿。他却没半分退让,硬把我拉起来:“快变天了!去隔壁张叔家平房,把晒的花生拢一拢!”话音刚落,他已经抄起笤帚和簸箕走在前面,我没好气地跟在后面,心里满是不情愿。可当我们全家一起把摊开的花生归成一堆,用油布牢牢盖好时,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那时只觉得父亲小题大做,如今走在超市里,看见货架上裹着泥土的花生,有的甚至发了芽,才突然懂了——那不是小题大做,是怕我们全家一年的辛苦,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浇得干干净净。这超市装修得豪华,唯独这堆花生带着地里的土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倒像在提醒着,河南那年遭遇的雨灾有多猛,而父亲当年的“不容置疑”,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慌张。
更难忘初二那个寒假。眼看要上高中,得学会骑自行车,可我比别的孩子笨些,别家娃三四年级就会的事,我到这时候还没摸透门道。我推着家里那辆旧自行车出门,父亲就跟在身后,没说啥重话,只在我跨上车时,伸出双手稳稳扶着车尾。刚开始我骑得磕磕绊绊,他一路扶着帮我找平衡,可没骑多远,我还是没稳住,“啪”地连人带车摔在地上——万幸人没伤着,只是车倒了。父亲赶紧跑过来,先拉我起来,又弯腰把自行车扶好,拍掉车上的土,说:“没事,再来。”
这次他依旧扶着车尾,我重新踩上脚踏,慢慢往前骑。风从耳边吹过,我只觉得身后的力道很稳,心里也踏实了不少。骑到巷口该拐弯时,我下意识回头想喊他,却看见他站在原地没动,双手还保持着扶车的姿势,眼神紧紧跟着我。原来他早就松了手,只是在远处默默看着我,在心里为我打气。那时候我只觉得惊喜,自己终于能骑稳了,却没懂他站在原地的那份心思——他怕我摔疼,怕我放弃,却更怕一直扶着我,我永远学不会自己平衡。
此刻我坐在桌前,文章快写完时,对面的老爷子正闭目沉思,一会儿又拿起手机刷抖音,神色慢慢松弛下来。没过多久,酒店楼梯口下来两个年轻人,一个戴眼镜、胖乎乎的,个子不算高;另一个高高壮壮,走路带着劲儿。他们笑着朝老爷子走过去,轻声说:“给您换个房间。”接着转身走向服务台,跟工作人员说“给我们老板换间房”。看那熟稔的模样,哪是什么“老板”,分明是亲父子——许是在社会上喊惯了尊称,倒忘了在父亲面前说句家常话。
我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鼻子一酸,忍不住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老爹啊,要是您还在,我也想这样跟您说说话。您总怕我走弯路、怕我冻着饿着、怕我说错话认错人、怕我踩坑撞南墙,可您知道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长路,那些该经历的风雨,躲不过也不能躲。不摔过几次跤,怎么能学会骑自行车?不碰几次壁,怎么能分清是非对错?现在我终于懂了,您的“怕”里,全是没说出口的疼。
还有三十多天就要跨进2026年了,家里人会像往年一样贴春联、煮饺子,可再也没人会在饭桌上把烟斗往桌边一磕,皱着眉骂我“徒长两只眼睛,就是个睁眼瞎”。以前听这话,我总忍不住顶回去,觉得他老顽固、说话苛责;后来我去外地工作,他每次打电话来,第一句永远是“吃饭了没”,我还嫌他唠叨,说自己早不是小孩子了。直到现在想起那些话,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湿棉花——他哪是唠叨,是怕我在异乡忙得忘了吃饭,怕寒冬来临时我没及时添衣服,怕我冻着、饿着,却不知道怎么说软话。
2025年6月25日的凌晨,医院的消毒水味刺得人睁不开眼。我握着父亲枯瘦的手,凑在他耳边说:“老爹,加油,再等三天,您孙子就从大学回来了。”他眼皮颤了颤,用尽力气摇了摇头,枯枝似的手指比出个“3”。我赶紧回了个“oK”,笑着说我们一起等,却没注意到他胸口起伏越来越弱,呼吸像游丝似的飘着。后来我才明白,那个“3”不是答应,是他怕自己等不到孙子回家的那天。
临终前,他突然伸手把我搂过去,力道大得不像个病危的人。我的头贴在他胸前,能听见他心脏微弱的跳动,像老座钟快停摆时的滴答声。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用手反复摩挲着我的后背,就像我小时候摔疼了,他哄我那样。
现在我总爱摩挲父亲留下的老烟斗,烟杆上的纹路磨得光滑,就像他当年揉我头发的触感。有时候夜深了,我会对着烟斗自言自语,说我今天按时吃了饭,说我添了厚外套,说我想起了学自行车时您站在原地的模样——我终于把您的“怕”,都懂成了爱。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点淡淡的烟草味,我总觉得是您在听,在轻轻应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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