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下的期盼与惊惶
北方的秋总来得急,一场风过,村口老槐树的叶子就簌簌往下落,铺在土路上,踩上去沙沙响。杨爱国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时,正撞见三婶子挎着菜篮子往家走,两人打了个照面,三婶子的目光先落在他身后空荡荡的路上,又绕到他脸上,笑着开口:“爱国啊,从地里回来啦?你家李娟呢,没跟你一起去?”
杨爱国攥了攥锄头柄,干笑两声:“她在家歇着呢,怀着孕,不敢让她多受累。”
“也是,怀娃的人金贵。”三婶子点点头,话锋却转了,伸手虚虚拍了拍他的胳膊,“说起来,你俩结婚也三年了,这娃总算是盼来了,可得好好伺候着。前阵子我还跟你娘说,女人家啊,还是得有个娃才稳当,家里才有奔头不是?”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杨爱国心上。他知道三婶子没有坏心,可村里的闲言碎语早不是一天两天了。头两年,每逢赶集、走亲戚,总有人绕着弯子问“啥时候要孩子啊”,起初他还能笑着打哈哈,后来问的人多了,他干脆尽量少出门,就算出去,也总拉着李娟一起,生怕她一个人听了那些话心里难受。
回到家时,灶房里正飘着香气。李娟系着围裙,站在灶台前搅着锅里的土豆炖排骨,听见开门声,回头笑了笑:“回来啦?快洗手,排骨马上就好,还煮了你爱吃的玉米。”
杨爱国放下锄头,凑到灶房门口,看着李娟微微隆起的肚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从背后轻轻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累不累?跟你说了别自己做饭,等我回来弄。”
“不累,就炖个排骨,简单。”李娟转过身,摸了摸他的脸,“今天在地里没遇上啥事儿吧?看你回来的时候好像有点不开心。”
杨爱国赶紧摇头:“没有,就是有点累。对了,昨天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啥了?”
提起检查,李娟的眼睛亮了:“医生说宝宝很健康,胎动也正常,还说下次检查要是没问题,就差不多能确定预产期了。”她拉着杨爱国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你摸摸,刚才他还踢了我一下呢,是不是很神奇?”
杨爱国的手轻轻覆在那片柔软的肚皮上,没一会儿,就感觉到一阵轻微的颤动,像有个小拳头在轻轻敲他。他心里涌起一股热流,眼眶有点发涩——这孩子,来得太不容易了。
新婚那年,他和李娟也曾盼着早点有个孩子,可家里的底子太薄。春耕要买种子、化肥,秋收的粮食除了留够口粮,剩下的要卖了还之前借的债,一年到头,手里根本攒不下几个钱。李娟曾小声跟他说:“爱国,要不咱们再等等,等手里宽裕点再要孩子,不然委屈了孩子。”
他知道李娟是心疼他,也心疼孩子。那时候,他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还去镇上的砖厂打零工,就想着多攒点钱,早点给李娟和未来的孩子一个安稳的家。直到上个月,他陪李娟去华山医院做产检,医生随口提了句“你们两口子年纪也不小了,要是准备要孩子,现在就挺好”,当时空气一下子就僵住了,他和李娟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过了差不多半分钟,他才咬着牙,对医生说:“明年,明年一定让你们抱孙子。”
这话竟真应验了。入冬第一场雪落的时候,李娟拿着验孕棒冲进屋,手都在抖。杨母正在灶房烧火,听见动静跑出来,一看那两条红杠,当场就红了眼,当天就杀了只养了大半年的鸡,炖了满满一锅鸡汤,还特意往汤里加了红枣和枸杞,说“给娟儿补补,孩子才能长结实”。
自那以后,杨母更是把李娟当成了宝贝。知道村东头有棵千年神树,老一辈都说对着神树许愿灵验,她每天天不亮就揣着几个煮鸡蛋出门,走三里地去神树下烧香。神树的树干粗得要两个人合抱,枝桠上挂满了红布条,杨母每次都恭恭敬敬地把香点燃,双手合十对着树干拜三拜,嘴里念念有词:“神树啊神树,求您保佑我家娟儿平平安安把娃生下来,保佑我家孙子白白胖胖的,健健康康长大,也保佑咱一家人都顺顺利利的,别出啥岔子。”拜完了,还把煮鸡蛋放在神树底下,说“给神树的供品,沾沾福气”。
杨母这辈子过得苦,年轻时跟着杨守业种庄稼,起早贪黑不说,还得拉扯杨爱国长大,没享过一天福。到了这把年纪,她心里再没别的念想,就盼着一家人团团圆圆、平平安安——儿子儿媳和睦,能有个孙子承欢膝下,日子不用大富大贵,只要安稳,就够了。
叔叔婶婶第二天一早也拎着两条活鲫鱼来,进门就喊“给咱们家功臣补补,明年准是个大胖小子”。一家人围着炕桌吃饭,白菜炒豆腐透着鲜,土豆炖排骨炖得脱了骨,刚剖的鱼熬了奶白的汤。李娟小口喝着鸡汤,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杨爱国看着她,又看了看满屋子的亲人,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干活,让李娟和孩子过上好日子,也让爹娘能安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娟的肚子越来越大,每次去吉利人民医院检查,医生都说“一切顺利”。从第十八周到第四十二周,产检本上的字写得越来越满,离孩子出生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临产前最后一次体检,医生特意叮嘱:“预产期还有差不多半个月,但你们也要注意,要是有肚子疼、见红之类的反应,一定要第一时间来医院,别耽误了。孕妇情绪很重要,千万别让她受太大刺激,不然容易早产。”
杨爱国和李娟连连点头,心里既期待又紧张。杨爱国特意跟镇上砖厂的老板请了假,准备在家好好陪着李娟,可没想到,临出事前几天,邻县的表哥突然打来电话,说有一批货要拉,运费给得不少,问他愿不愿意去。
杨爱国犹豫了。他想在家陪着李娟,可表哥给的运费确实诱人,能给孩子多攒点奶粉钱。李娟看出了他的心思,拉着他的手说:“你去吧,我没事,还有咱娘在家陪着我呢。再说,离预产期还有半个月,哪能那么巧就出事啊。”
架不住李娟的劝说,杨爱国最终还是答应了。出发那天早上,他特意检查了那辆黑马车——这是他去年才攒钱买的新车,当初选黑色,就是因为父亲杨守业总念叨“黑马车稳当,能扛事儿”。可谁能想到,新车买回来没仨月,就被他自己粗心弄丢了,老母亲当时急得直哭,说“家里连个值钱物件都没了”,差一点就喝了农药。后来还是他东拼西凑,又买了这辆一模一样的黑马车,才算把母亲的情绪稳住。自那以后,“丢车”就成了他心里的一道疤,总怕再出岔子。
“娟儿,我走了,你可千万别自己骑车出去,要是想去镇上买东西,就让咱娘陪你,或者等我回来带你去。”杨爱国把车钥匙交给李娟,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钥匙链,又叮嘱了一遍,“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我一接到电话就回来。”
“知道了,你路上小心点,别太累了。”李娟帮他理了理衣领,送他到门口。看着杨爱国赶着马车渐渐远去的背影,她心里有点空落落的,但一想到等他回来就能给孩子多攒点钱,又觉得很值。
可谁也没料到,杨爱国走的第二天,李娟就觉得肚子有点发紧。她想着去医院检查一下放心,又不想麻烦婆婆——杨母早上刚去神树烧香回来,累得坐在椅子上打盹,她不忍心叫醒,更不想让杨爱国担心,怕自己提了出门,他又要瞎琢磨。于是她揣着产检本,悄悄骑上那辆黑马车,往吉利人民医院去了。
医院门口的老槐树下停着不少车,李娟找了个显眼的位置,把车锁在树干上,还特意绕着树缠了两圈锁,确认锁牢了,才放心地进了医院。
体检很顺利,医生说宝宝一切正常,让她再安心等几天。李娟拿着体检单,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脚步都轻快了不少。可当她走到老槐树下,准备骑车回家时,却傻了眼——树下空荡荡的,那辆黑马车,不见了。
风卷着地上的枯叶打旋,李娟盯着那道还没来得及消失的车轮印,脑子“嗡”的一声就空了。她赶紧蹲下身,摸了摸树干上的锁扣,锁还在,可车却没了。她站起身,沿着医院门口的路来回跑,逢人就问:“大哥,大姐,你们有没有看见一辆黑色的马车?就是新的,车架锃亮的那种……”
她的声音越喊越哑,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地上的枯叶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路过的人大多摇摇头,有人同情地看她一眼,也有人匆匆走过,没人知道她的马车去了哪里。
李娟找了快一个小时,腿都跑软了,还是没找到马车的影子。她只好回到老槐树下,坐在冰冷的地上,手里攥着那把没解开的锁,指腹被锁扣磨得发疼。她不敢给杨爱国打电话,更不敢想他知道后的反应——他上次丢车就差点逼出人命,这次又是自己弄丢的,他会不会怪她?要是让婆婆知道了,怕是又要急得睡不着觉,说不定还得再跑一趟神树烧香祈福。
日头慢慢沉了下去,天边染成一片昏红,风也越来越凉。李娟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又急又怕,肚子竟也隐隐作痛起来。远处传来熟悉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李娟心里一紧,是爱国回来了?她猛地站起来,想迎上去,可一想到丢了的马车,又突然蹲下去,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不住地颤抖。
杨爱国刚把马车停稳,就看见蹲在槐树下的李娟。他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跑过去,蹲下身问:“娟儿,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接到咱娘的电话,说你早上来医院了,就赶紧赶回来了。”
李娟听见他的声音,再也忍不住,抱着他的胳膊哭了起来:“爱国,对不起,我把你的马车弄丢了……我明明锁好了的,可出来的时候就不见了……”
“车丢了?”杨爱国愣住了,他赶紧抬头看了看老槐树,果然没看见那辆黑马车的影子。去年丢车时母亲哭着要喝药的画面瞬间涌上心头,他的手一下子就攥紧了,指节泛白。可他看着哭得浑身发抖的李娟,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怀着孕,不能受刺激。他轻轻拍了拍李娟的背,声音有点发紧:“没事,丢了就丢了,咱再想办法。你别着急,身体要紧,别吓着孩子。”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什么叫丢了就丢了?这是你去年刚买的车!你忘了上次你娘因为丢车差点出事?”
杨爱国和李娟回头一看,只见杨守业手里捏着那只老烟斗,脸色铁青地站在不远处,烟杆在地上“咚咚”敲着,火星子溅起来又灭了,眼睛里满是疼惜和愤怒。杨爱国心里一沉——父亲终究还是知道了,这道结,怕是又要系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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