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提笔写山西,便从爷爷那只旧木箱开始——箱底藏着民国三十七年的泛黄账本,扉页“走晋南,换针头线脑”的字迹里,还压着半块磨平的铜秤砣。那是他从“结绳记事”到挑起货郎担的见证,也是我读懂这片“表里山河”骨血与新生的密钥,顺着他的足迹,黄河浪涛与货郎铃声交织,慢慢揭开山西的厚重,也揭开我们家的根。
先写壶口瀑布,那是爷爷口中“黄河最烈的地方”。黄河自青藏高原奔涌至晋陕峡谷吉县段,数十米宽河面陡然跌入三十米深石槽,撞出“天下黄河一壶收”的壮阔。爷爷说,他年轻时走晋南,曾蹲在瀑布下游的河滩上歇脚,那时的黄河水裹着厚厚的黄土,舀一瓢能沉淀半碗泥,浑浊得连河底的石头都看不见,就像他早年在地主家做苦力的日子,暗无天日,连“希望”两个字都认不全。
如今再看黄河,变化早不止是小浪底水库带来的澄澈。这些年,沿岸建起了现代化工厂,却再也不见往日污水直排的景象——整齐的排污管道藏在厂区深处,污水要经过层层过滤、处理达标后,才会缓缓汇入黄河支流。上次在天津帮老乡给小麦打农药,正午的日头烤得脊梁发烫,背上的药桶越背越沉,手指被农药桶的背带勒出红印,干渴得像喉咙里塞了把干草。走到黄河边想歇口气时,我盯着岸边清凌凌的河水咽了咽唾沫,刚想问老乡“这水得烧开吧”,老乡就拍着我的肩膀笑:“放心喝!现在这黄河水干净着嘞,咱村里做饭、洗菜都直接用,比前些年井水还甜,你尝尝就知道!”
我当时还半信半疑,看着水面映着蓝天白云,连水底的水草都晃得清晰,才笑着弯下腰。双手合拢成瓢,轻轻舀起一捧河水,凉意顺着指缝漫上来,带着点河水特有的清润。凑到嘴边抿了一口,没有半点杂质和土腥味,只有纯粹的甘冽,顺着喉咙滑下去,瞬间浇灭了满身的燥热。我忍不住多喝了两口,老乡在旁边打趣:“咋样?没骗你吧!搁以前,这水浑浊得能当墨用,现在政策好,治得比咱自家水缸里的水还干净!”我笑着点头,手里还沾着水珠,望着静静流淌的黄河,心里满是感慨——爷爷要是能看见,肯定不敢信,当年他连洗脸都嫌浑的黄河水,如今竟能这样直接捧来喝。
黄河自壶口向东,褪去晋陕峡谷间的湍急,在中下游分界处绕出九曲回环的温柔。这澄澈的河水里,藏着爷爷与奶奶最珍贵的时光:当年爷爷在地主家做苦力,白天扛着沉重的粮袋,夜里睡在漏风的柴房,大字不识一个,只能靠在绳子上打结记日子——打一个结是挨了一顿骂,打两个结是赚了半个窝头。直到遇见奶奶,日子才照进第一缕光。是奶奶把自己攒的识字课本递给他,手把手教他写“一、二、三”;是奶奶连夜缝补旧布,帮他做成货郎担的布兜;是奶奶在他第一次出门前,塞给他两个热乎乎的贴饼子,说“走出去,凭着实在,总能有条活路”。
就这样,爷爷挑起货郎担,一头装着针头线脑、火柴盐巴,一头装着奶奶的期盼,从河南走到山西。黄河岸边的村落里,总能听见他“换东西嘞——”的吆喝,一声接一声,穿过晨雾,绕过古槐。他用半盒火柴换老乡的一把花椒,用一卷粗布换农家的几个鸡蛋,再把这些“收成”小心收进布兜,想着回家能让奶奶少受点苦。慢慢的,账本上的字迹从歪歪扭扭变得工整,货郎担里的东西越来越多,他们也从租来的小土屋,搬进了有窗有门的砖房——我们的家,就是这样,在黄河的见证下,一点点扎下了根。
顺着这蜿蜒河道往南,到永济鹳雀楼,爷爷账本里记过“登楼换布三匹”。如今复建的楼阁飞檐翘角、黄瓦红墙,踩在木质楼梯上,能听见“咯吱咯吱”的声响,像在和过去的时光对话。顶层的风裹着黄河的水汽,吹得人心里发暖。我扶着栏杆往下看,澄澈的黄河像一条碧色的绸带,绕着鹳雀楼向东流去,远处的麦田绿得发亮,棉花地里白絮点点,村落里的红屋顶冒着袅袅炊烟。爷爷,你当年登楼时,是不是也望着这样的黄河?你说掌柜的用一碗小米粥换了你的两盒火柴,还跟你说“楼塌了诗还在,日子总会好的”——你看,现在楼修好了,诗还在,日子也真的好起来了,楼里还有VR体验,能看见盛唐时的商船在黄河上往来呢。
继续南行到运城,爷爷在账本写“关帝庙前,换得布鞋一双”。全国最大的运城关帝庙,红墙绕着古柏,“万世人极”的匾额在阳光下闪着光。我跟着香客往里走,“桃园三结义”的石雕前围满了人,关帝像前的香火燃得正旺,烟雾裹着淡淡的香,飘向殿外。我摸着殿外那棵老柏的树皮,粗糙的纹路里像藏着故事,仿佛能看见爷爷当年的模样:他攥着刚换来的黑布鞋,鞋面上还绣着简单的云纹,他小心地把鞋揣进怀里,想着回家给奶奶试试合不合脚,又听掌柜的说“做人得像关公一样,诚信、仗义”,便把这话牢牢记在心里,后来常跟家里人说“做生意就得实在,不能亏了别人”。
写着爷爷的足迹,眼眶总忍不住发热。爷爷走得早,我这一世未曾与他相见,如今只能隔着掠过黄河的飞鹰,在心里跟他说很多话。春天时,我会跟他说“爷爷,黄河边的柳树发芽了,像你账本里夹着的那片柳叶标本”;秋天时,会说“爷爷,运城的苹果熟了,又大又甜,比你当年换的野枣好吃多了”;想起在天津捧喝黄河水的日子,会对着河面轻声说“爷爷,那天的黄河水真甜,喝下去浑身都舒服,你要是在,也该尝尝这好水”。我知道他听不见,可还是想跟他说,就像小时候孩子跟大人分享糖果,总想把最好的都告诉他。
下个月,我终于要去山西了,去走爷爷当年走过的路,踩一踩他曾踏过的那一片片土。我想在壶口瀑布边多站一会儿,听听那震耳的轰鸣,是不是还像你当年说的那样“烈”,再掬一捧清冽的河水,替你尝尝现在的黄河是什么味道;想在鹳雀楼上等一场日落,看看夕阳把黄河染成金色的模样,是不是和你账本里画的小太阳一样;想在关帝庙前的老柏下坐一坐,摸摸你当年可能摸过的树皮,再买一双绣着云纹的布鞋,就像你当年换的那双一样。或许走着走着,就能听见远处传来货郎的铃铛声,“叮铃叮铃”,像你当年吆喝着“换东西嘞”,从时光深处慢慢走来。
我若提笔写山西,写不尽黄河从浑浊到澄澈的变迁,写不完爷爷从苦力到货郎的坚韧,可我知道,这片土地上,每一寸土都留着爷爷的足迹,每一段黄河水都藏着我们家的故事。悠悠黄河水,绵绵晋豫情,爷爷的脚步曾踏遍晋南的村落,奶奶的期盼曾伴着黄河的浪涛,而我,骨血里早已融进了山西的成分——那是黄河的清冽,是货郎担的实在,是三晋大地的温厚。
下个月去山西,我要把爷爷的账本带去,让它再沾沾山西的土、黄河的水,告诉爷爷:你的苦,我懂;你的盼,实现了;你走过的山西,我来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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