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烟里的夫妻课
那年秋老虎格外执拗,都九月中下旬了,日头仍毒得厉害。车开在乡间小路上,窗外的玉米地望不到头,叶子被晒得发脆,风一吹就发出“沙沙”的响,像是在低声抱怨这闷热的天。我跟着岳父去收玉米,临行前特意绕到镇上的超市,在烟酒柜前站了好一会儿,最终选了条深褐色烟盒的烟——盒面上印着朴素的麦穗图案,是岳父抽了大半辈子的牌子,二十多块钱一包,不贵,却最对他的胃口。
车刚停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就看见岳父扛着镰刀在路边等。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裤脚卷到膝盖,沾着不少泥土,额角的汗顺着深深的皱纹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小水珠,滴落在胸前的衣襟上。看见我手里拎着的烟盒,他浑浊的眼睛先亮了亮,脚步也快了几分迎上来,却没先接烟,反倒伸手去拎我后备箱里的行李,粗糙的手掌碰到我的手腕时,带着点晒过太阳的温度:“回来就好,还买这些干啥,家里啥都不缺。”
到了地头,玉米秆比我还高,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走进地里,闷热的空气裹着玉米叶的清香扑面而来,没走几步就浑身是汗。岳父把烟盒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像是怕被汗浸湿,又怕被风吹跑。他没急着干活,先弯腰在玉米丛里挑了半天,掰下一个颗粒饱满的玉米,三两下剥去外面的绿皮,露出金黄的籽粒,递到我手里:“先尝尝,今年雨水足,玉米甜得很。”我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嘴里散开,带着阳光的味道,刚想夸两句,他却从怀里摸出烟盒,慢慢拆开,指尖捏着烟盒边缘,动作轻柔得像在摆弄什么宝贝。
他抽出一支烟递过来,烟身裹着浅黄的纸,滤嘴泛着淡淡的米白色,纸边还留着他手指捏过的痕迹。“抽吧,抽吧,歇会儿再干,不急这一会儿。”他的语气带着点不容推辞的温和,指尖还沾着玉米叶的绿汁,蹭在烟纸上,留下一点浅浅的印子。
我连忙摆手,把烟往回推:“叔,我不抽的,您自己抽。”他却没收回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只自己也抽出一支,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旧火柴盒,盒面都快磨破了,里面的火柴也所剩无几。“哧”的一声,火柴划燃,橘红色的火苗窜起来,他先用手拢着,怕被风吹灭,再慢慢凑到烟丝上,火苗舔过烟丝,先是一缕轻烟袅袅升起,带着点焦香漫进空气里,混着玉米地的清香,格外好闻。
他吸了一口,烟在肺里打了个转,再缓缓吐出来,白雾散开的瞬间,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进我耳朵里:“女人嘛,有时就是嘴上爱叨叨,你不理她就行了。”
我愣了愣,看着他望着远处玉米地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不耐烦,反而带着点温和的笑意,忽然就懂了——这话不是随口说的,是他和岳母过了一辈子,攒下的相处智慧。岳父和岳母结婚四十多年,岳母性子急,爱念叨,以前每次去岳父家,总听见岳母在厨房里念叨他“袜子又乱扔在沙发上”“吃完饭碗也不知道洗”“地里的活干一半就歇着”,可岳父从来不应声,要么嘿嘿笑两声,要么起身去把袜子收好,把碗拿到厨房,从不跟岳母争对错。
原来那些年的相安无事,不是岳母的退让,是岳父把她的碎碎念当成了生活里的寻常声响,像听风吹过玉米地的声音,听院子里鸡叫的声音一样,不较真,不抬杠,更不放在心上。他待岳母,就像对待田地里的庄稼一样,知道什么时候该浇水,什么时候该施肥,什么时候该松松土,慢慢哄,细细护,才能长出好收成。
他没说太多大道理,没讲什么“夫妻相处之道”,更没教我该怎么“治”媳妇,只借着这支递过来的烟,把自己和岳母一辈子的相处诀窍,悄悄传给了我。那天我终究还是接了烟,他拿着燃着的火柴,小心翼翼地凑到我烟前,火苗映着他的眼睛,满是认真。我吸了一口,烟味不算浓烈,却很醇厚,顺着喉咙往下滑,暖意在胸口散开,竟比城里应酬时喝的好酒、抽的好烟舒服多了。
我们坐在田埂上,脚下是松软的泥土,身边是成片的玉米地,风吹过,玉米叶“沙沙”作响,像在跟我们一起聊天。两个人都没说太多话,只偶尔抽一口烟,烟蒂积了一截,就轻轻弹在身边的空地上。抽完烟,他把烟蒂在鞋底摁灭,确认没火星了,才随手丢进随身带的塑料袋里——他总说“地里的草都不能随便烧,万一引起火灾就麻烦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力道很足,带着点鼓励:“走吧,干活。”我们一起走进玉米地,弯腰掰玉米,再把玉米装进麻袋里,扛在肩上往地头走。沉甸甸的袋子压在肩上,勒得生疼,可脚步却比来时更稳——好像那支烟里藏着某种力量,让我忽然明白了往后该怎么跟媳妇相处,明白了夫妻之间,不是要争个你高我低,而是要学会包容,学会退让,学会把对方的小脾气当成生活的调味剂。
晚上回家,岳母早已做好了饭,桌子上摆着清炒青菜、炖土鸡、炒鸡蛋,都是我爱吃的。土鸡是岳母自己养的,肉炖得软烂,汤汁浓郁;青菜是院子里种的,刚摘下来,还带着露水的新鲜。媳妇坐在我旁边,给我盛了碗鸡汤,又夹了块鸡肉放进我碗里,忽然瞥了眼我指尖,皱了皱眉,语气带着点疑惑:“你手上怎么有烟味?你不是不抽烟吗?”
我刚想解释是跟岳父抽了一支,她却先开口,语气带着点认真:“你可别学抽烟啊,我估计你要是现在开始学,以后烟瘾肯定大。”
我愣了愣,放下筷子,看着她问道:“为啥这么说?我就抽了一支,哪能那么容易上瘾。”她扒了口饭,眼神飘向正在夹菜的岳父,轻声道:“我爸年轻时候也不抽烟的,你知道不?后来还不是抽上了,现在一天两包都不够。”
我摇摇头,看向岳父,他放下筷子,喝了口酒,笑着说:“那时候家里穷啊,你奶奶身体不好,常年吃药,我一个人扛着家里的活,又要种地,又要去镇上打零工。有次跟人去镇上卖粮食,遇上连阴雨,粮食都潮了,没卖上价,心里堵得慌,同村的人递了支烟,说‘抽了能解闷’,我就抽了。后来家里遇事多,孩子要上学,你奶奶要治病,压力大,就靠抽烟缓解,抽着抽着就戒不掉了。”
媳妇接过话头,语气带着点无奈:“你看,我爸就是这样,一沾上就戒不掉,你可别学他。抽烟对身体不好,以后要是咳嗽、肺不好,遭罪的还是你自己。”我当时只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说她想多了,不过是抽了一支烟,哪能那么严重,却没料到,后来竟真被她言中——工作忙起来压力大,熬夜改方案、赶项目时,总想起地头那支烟的味道,忍不住去便利店买了一包,抽上一支,慢慢竟也有了依赖,现在每天不抽几支,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日子久了,跟媳妇难免有拌嘴的时候。我性子急,又总觉得自己能言善辩,每次吵架,都想把道理说清楚,都想让她承认“我是对的,她是错的”,可每次刚想开口反驳,媳妇的“灵魂三问”就会准时上线,堵得我哑口无言。
有次因为我忘了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她生了气,晚饭都没怎么吃,坐在沙发上不理我。我还想辩解“最近项目太忙,实在忘了,又不是故意的”,她却突然转过头,盯着我问:“你以为谁都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想啥别人都知道?你不说我怎么懂?”
每一次,这三句话都像三颗小石子,精准地砸在我心上,把我到了嘴边的话堵回去,让我原本想争辩的舌头像被捆住似的,半点动弹不得。起初还觉得委屈,觉得她不理解我,觉得她小题大做,不就是忘了个纪念日吗,补上不就行了?直到有次夜里,我加班到很晚回家,已经快十二点了,客厅里的灯却还亮着,媳妇坐在沙发上,头靠在抱枕上,眼睛都快闭上了,茶几上放着一杯温好的牛奶,旁边还有一碟我爱吃的饼干。
她看见我回来,一下子清醒了,揉了揉眼睛,起身给我拿拖鞋:“快喝了牛奶,凉了就不好喝了,我给你留了菜,在冰箱里,我去给你热一下。”那一刻,我看着她眼底的红血丝,看着她为了等我熬得发困的样子,心里忽然一软,之前的委屈和不满,全都烟消云散了。
我忽然明白,她不是要跟我争输赢,不是故意挑我毛病,更不是无理取闹,只是想让我多说说心里的想法,多跟她分享我的生活——我忙的时候,跟她说一句“最近项目忙,可能顾不上你,别生气”;我忘了纪念日,跟她说一句“对不起,我忘了,下次一定记住,我们明天补过好不好”,她就不会生气了。夫妻之间哪有那么多“理所当然”的懂,大多是“你愿意说,我愿意听”的体谅,是“你记不住的事,我帮你记着”的牵挂,是“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一直在”的安心。
后来慢慢想通了,夫妻过日子,哪需要什么惊天动地的誓言,哪用得着那么多能言善辩的道理,不过是些细碎的陪伴,是把对方的情绪放在心上,是在柴米油盐的琐碎里,藏着对彼此的爱。
她有情绪的时候,我不火上浇油,不跟她争对错,只递杯温水,坐在她身边,听她说说心里的委屈,听她吐槽工作上的烦心事,等她气消了,再一起商量解决的办法;她下班累了的时候,我提前把饭做好,把家里收拾干净,然后搬个小板凳,坐在她身后,给她捶捶发酸的肩头,捏捏僵硬的脖子,帮她缓解一天的疲惫;下雨天出门,我把伞往她那边多倾一点,哪怕自己半边肩膀被淋湿,也不想让她沾到一点雨;她难过的时候,比如家里人生病,或者工作受挫,我攥紧她的手,十指相扣,把她揽进怀里,告诉她“有我呢,别害怕,再难的路,我们也一起一步一步往下走”。
就像岳父递我的那支烟,没什么特别的牌子,没什么昂贵的价格,甚至包装都有些简陋,却藏着最实在的生活道理,藏着最朴素的夫妻相处之道。夫妻之间,不是要争出个你对我错,而是要学会包容对方的小脾气,学会理解对方的不容易;不是要对方猜透自己的心思,而是要愿意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愿意跟对方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不是要轰轰烈烈的浪漫,不是要昂贵的礼物,而是要细水长流的陪伴,是藏在细节里的爱。
是清晨一起吃的早饭,是晚上一起看的电视剧,是睡前的一句“晚安”,是醒来时身边熟悉的温度;是吵架后还会记得给对方留的灯,是冷战时还会给对方热的饭,是就算闹别扭,也不会让对方独自难过;是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愿意牵着对方的手,一直走下去,从青丝到白发,从年轻到年老。
那支烟早就燃尽了,烟蒂也早已被岳父丢进了垃圾袋,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被遗忘。可里面藏着的道理,却像一粒种子,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陪着我和媳妇走过一个又一个春秋,走过岁岁年年里的柴米油盐、悲欢离合,让我们在平淡的日子里,感受到了最真实的幸福,也让我们的感情,在时光的打磨下,变得越来越深厚,越来越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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