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大山一役，宛若一盆冰水，浇熄了魔教积蓄百年的野火，也浇冷了鬼王万人往那颗熊熊燃烧的野心。
兽神烟消云散，伏龙鼎受损，自身亦元气大伤，更兼亲眼目睹万剑一那召唤诛仙、涤荡乾坤的无上神威，鬼王心中那争霸天下的宏图，终于彻底崩塌。回到狐岐山后，他便一病不起，往日的枭雄气概被沉疴顽疾迅速消磨，不出数年，便在郁郁寡欢与无尽遗憾中溘然长逝。
鬼王宗不可一日无主。在青龙、幽姬等一众核心人物的推举下，修为卓绝的鬼厉，接任了鬼王宗宗主之位。
张小凡继位后，一改鬼王昔日激进的作风，转而采取守势，约束门下弟子，尽量避免与正道发生大规模冲突。或许是因他出身青云，或许是因他与碧瑶的存在本身便是正魔之间一种微妙的纽带，也或许是因万剑一那柄悬于所有野心家头顶的诛仙剑……自此之后，正魔两道之间，竟真的维持住了一种脆弱而又持久的和平。除了与魔教积怨最深、且地处南疆边陲的焚香谷，仍不时有些小规模摩擦外，整个神州浩土，迎来了数百年未有的相对安宁时期。
青云山，祖师祠堂。
万剑一自南疆归来后，便再次回到了这里。那日超远距离召唤并全力催动诛仙剑，虽一举定鼎乾坤，但那凶剑的反噬之力依旧不容小觑，加之兽神临死反扑，也让他受了些不轻的暗伤。他需要时间静养，也需要继续看守这柄既是守护神又是催命符的古剑。
岁月在香火的明灭中悄然流淌。外面的消息时而传来，他听闻鬼王宗在新宗主带领下偃旗息鼓，听闻世间渐趋太平，也听闻……那个年轻人，并未停下追寻大道的脚步。
张小凡集齐了五卷《天书》。
这消息如同巨石入湖，在极小的圈子里引起了震动。他凭借五卷天书，融会贯通一身所学，其修为境界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攀升，打破了此方天地一个又一个被认为不可逾越的极限。
数十年光阴弹指而过。
这一日，一个身着朴素灰衣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祖师祠堂之外。他面容平静，眼神深邃如海，气息浑然一体，与周遭天地自然交融，再无半分昔日木讷少年的痕迹，正是张小凡。
“前辈。”他躬身行礼，语气一如既往的恭敬。
万剑一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与复杂。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此刻的张小凡，其境界修为，已然与自己一样，站在了这方世界的绝巅——【天地真仙境巅峰】。
“你来了。”万剑一微微一笑，指了指身旁的蒲团。
两人相对而坐，一如当年在云海悬崖边。只是如今，他们已是同道，是站在这人间修行路尽头的，仅有的两人。
“前辈，我集齐了五卷天书，融会贯通，感觉力量仍在增长，仿佛无穷无尽。”张小凡开口，语气中却带着一丝迷茫，“可是，前方……似乎没有路了。我感知不到下一个境界的存在，感应不到飞升的契机，更遑论传说中那超脱此界、破碎虚空的可能。”
万剑一静静听着，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他轻轻叹了口气：“我也一样。”
他顿了顿，继续道：“天书确是至宝，令你根基更为扎实，对规则领悟更深，实力也确实更强了几分。但，也仅此而已。就像将一杯水不断提纯、压缩，它或许更重，更凝练，但它依旧是一杯水，并未化作另一种存在。这方天地的‘盖子’，似乎……是封死的。”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们已是人间之神，拥有移山倒海、近乎无穷的寿命，却终究被困在了这片生养他们的天地之间。飞升成仙，破碎虚空，仿佛真的只是一个美好的传说。
“或许，是我们走错了路？”张小凡沉吟。
“或许，路本就到此为止。”万剑一望向祠堂外无尽的天空。
这一次论道，持续了三天三夜。他们交流了各自对天书、对法则、对生命本源的领悟，穷尽了思辨，却最终未能找到那条传说中的“出路”。
希望之后的茫然，比从未希望过，更加令人空虚。
自那以后，张小凡回到了鬼王宗，继续他的修行与守护。而万剑一，则彻底沉寂了下来。
他依旧住在祖师祠堂，却不再像以前那般执着于炼化戾气或刻苦修行。他开始真正的“休养”，有时在云海畔一坐便是数月，有时会漫步在青云山的每一个角落，看花开花落，观云卷云舒。用后世的话说，他有些“摆烂”了。既然前进无路，那便好好看看这沿途的风景吧。
时间，成了最无情而又最公平的东西。
一百年，二百年……忘记了具体过了多久，或许是三五百年，或许是更漫长的七八百年。
熟悉的面孔，开始一个接一个地逝去。
田不易走了，苏茹随之而去。
水月走了，带着她一生的清冷与骄傲。
曾书书、陆雪琪……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都化为了历史书页上一个个模糊的名字，化为了各峰祖师堂里一个个冰冷的牌位。
最后，连道玄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位支撑了青云门数百年的掌门，在将宗门妥善托付给下一代后，于一个平静的夜晚，安然闭上了双眼。万剑一亲自为他送行的，最终，还是他送走了他。
偌大的青云山，仿佛一夜之间，变得无比空旷和陌生。
最后，连张小凡，这位同样达到此境巅峰的后来者，也终究未能敌过那冥冥中或许存在的、连他们也无法堪破的终极寿元之限，在某一个无人知晓的时刻，生命之火悄然熄灭。
消息传来时，万剑一正在后山观云。他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离别，可当这最后一个能与自己并肩论道、理解这份至高孤独的人也离去时，那股深埋心底的难过，依旧如潮水般涌来，冰冷而刺骨。
从此，人间真的只剩他一人了。
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一千年？还是两千年？时光的刻度对他而言已失去了意义。
青云门早已换了不知多少代掌门，当年的秘辛已成为典籍中语焉不详的传说，只有历代掌门口口相传，后山祖师祠堂，住着一位青云最古老的守护者，是活着的传奇。
这一日，当代青云掌门，一位气度沉稳的中年道人，带着宗门内所有德高望重的长老，神情肃穆，甚至带着一丝惶恐与悲戚，来到了祖师祠堂之前。
他们看到，那位传说中的青衫祖师，并未如往常般静坐或漫步，而是平静地躺在了祠堂内一方普通的石榻之上，气息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万剑一缓缓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些陌生的、却又带着青云印记的后辈们，眼神平静而悠远。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祠堂的屋顶，看到了那方他守护了无数岁月，却终究无法超脱的天空。
“到了……时候了。”他的声音苍老而微弱，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祖师！”掌门与一众长老齐齐跪倒在地，声音哽咽。
万剑一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最后落在当代掌门身上，用尽最后的力气，交代着最终的遗言，声音虽轻，却重于泰山：
“守护……好……青云。诛仙……慎用……”
寥寥数字，蕴含了他跨越数千年的执念与责任。
话音落下，他缓缓闭上了双眼。脸上没有任何痛苦，只有一片彻底的宁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未能触及最终答案的淡淡遗憾。
他终究，没有等到破碎虚空，没有寻到那传说中的仙路。
感受着那维系了数千年的、浩瀚如星海的生命气息如同退潮般彻底消散，当代掌门强忍悲痛，带领着所有长老，以最崇敬、最悲恸的声音，向着石榻上那安然长眠的身影，伏地高呼：
“恭送祖师——！”
声浪如潮，在青云山巅回荡，穿透云海，传遍群山，仿佛在为一个时代的终结，奏响最后的挽歌。
人间白首，仙路缥缈。传奇，于此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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