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铜盏里跳了一下,映得墙上的影子晃了半寸。我低头看着手中这张图,指尖压着边缘,血迹已经干涸,颜色发暗,像是从某具尸体上剥下来的战报。其实没有尸体,也没有战场——这是我昨夜躲在若水北岸的石缝里,听两个魔族斥候低声交谈后默记下来的补给路线。三日来,我反复推演,确认他们换防的时间、运粮队经过的峡谷、埋伏的最佳位置,才敢动笔。
帘外风声一紧,脚步沉稳地逼近。
我知道是谁。
赤羽从来不会轻声走路。他喜欢让人听见他的存在,像刀鞘刮过青石的声音,一步一步碾进骨头里。
帘子被掀开,冷风卷着灰扑在我脸上。他站在门口,玄色长袍裹着肩甲,腰间那把弯刃离鞘三寸,寒光未收。他没说话,目光落在我手上,又缓缓抬起来,盯住我的脸。
“你在这儿做什么?”
声音低,不带起伏,可我知道他在试探。
我没有抬头,只是将图纸往前递了些。“边境有异动,我截下了这份情报。”
他冷笑一声,终于走近。靴底踩在地板上发出闷响,像是踩着什么活物的脊背。他伸手夺过图纸,展开看了一眼,眉头微皱。
“从哪儿来的?”
“南线哨岗外五里,一个受伤的探子倒在我藏身处附近。”我说得很慢,每个字都经过咀嚼,“他快断气时抓着这图,嘴里念着‘补给’二字,我没来得及问清楚来历,他就咽了。”
赤羽盯着我,眼神像钩子,想把我皮肉下的念头一层层扒出来。我知道他在想什么。烬,离渊的私生女,母亲是凡人,从小被赶出圣殿,在外野活下来的杂种,凭什么突然送来一份标注详尽的情报?
但他不能轻易否决内容。
因为这图是真的。
三条补给线,两个中转点,一处水源标记,全都与魔族近期调动吻合。若是错过这次伏击,翼族前线至少要断粮七日。
他沉默片刻,忽然冷笑:“你还懂兵法?一个连正经祭司都没当上的混血,也配谈战略?”
我没有动,手指仍虚按在袖口内侧。那里藏着一道符咒,聚魂术残卷里最简单的那一式——不是用来救人,而是引爆体内灵力,制造一瞬间的震荡。只要够狠,能在十步之内震碎敌人的耳膜与经脉。代价是我的手臂会废上三天,但足够逃命。
现在还不到用的时候。
我垂着眼,声音平稳:“我不是谈兵法,是看出了机会。补给线薄弱处有三处,最佳伏击窗口只有两日。若等他们过了裂谷,就再难拦截。”
赤羽眯起眼,似乎没料到我会答得这么具体。
他又看了眼图纸,转身欲走。
就在他抬脚的刹那,殿外传来一道声音。
低沉,缓慢,像从地底渗出来的回音。
“让她进来。”
我心头一紧。
是离渊。
赤羽脚步顿住,回头看我一眼,眼神阴沉。他没再说什么,只将图纸折好收入怀中,大步朝主殿走去。
我站在原地,没动。
风从廊下穿行而过,吹得烛火歪斜,墙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触到了门框。我知道这一进去意味着什么。三百年前,我母亲就是站在这里,向他呈报南荒疫病蔓延的消息。她说完最后一句,跪下谢恩,然后被赤羽亲手拖出去,钉在若水桥头的木桩上,直到死都没闭眼。
而现在,我也站在这条线上。
不一样的是,这一次,我不是来求他做任何事。
我是来让他相信我。
我整了整衣袖,确保符咒仍在指缝间稳妥,迈步跟了上去。
主殿比外面更暗。高处的琉璃瓦透下几缕天光,落在地砖上,斑驳如碎骨。殿中央的王座由黑曜石雕成,形似展翼,离渊坐在上面,身影半隐在阴影里,看不清面容。
他没让我跪。
“你说边境有动静?”他开口,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问今日天气。
“是。”我停在五步之外,双手交叠置于身前,“魔族三支运粮队将于后日辰时经裂谷北口,若提前设伏,可截其两成以上物资。”
“你怎知他们会走那条路?”
“他们换了新向导,是从南荒猎户里强征的。那人熟悉地形,但贪生,会在平坦处多停留,以防坠崖。裂谷北口虽险,却是最近的通路。”
离渊静了几息。
接着,他轻轻笑了声。
“有趣。一个从未踏足前线的女子,竟能推演出调度细节。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抬眼,正对上他的视线。
那双眼睛漆黑,无波,却像能吞掉所有光。
“我在南荒长大。”我说,“那些路,我都走过。”
他没再追问,只是缓缓起身。玄袍滑落地面,衣摆上的黑翼纹在幽光中泛出冷色。他一步步走下来,每一步都极稳,像丈量生死的距离。
“那你可知,为何我要让魔族的补给一次次通过?”
我呼吸微滞。
这不是问题。是陷阱。
如果说不知道,显得无知;如果说知道,等于承认自己窥探过他的部署。
我选择直视他:“因为他们需要活着,才能继续为我们传递假情报。”
离渊脚步停下。
他看着我,许久,忽然点头。
“很好。那你应该也明白——”他声音压低,“我不需要忠心的耳朵,我需要能咬断敌人喉咙的刀。”
“我愿成为那把刀。”我说。
他没笑,也没怒,只是转身走向王座旁的一架青铜鹰台。上面挂着一幅完整的南荒舆图,红线密布,标记着各族动向。他取下一支朱笔,在其中一条路径上轻轻一点。
“明日午时,你带三十人,去这里埋伏。”
我心头一震。
那是图中唯一未标注风险的位置——表面安全,实则两侧山壁藏有魔族暗哨。若贸然进入,必遭围剿。
他在试我。
要么死于敌手,要么……暴露另有情报来源。
我低头应道:“遵命。”
他挥了下手,示意我可以退下。
可就在我转身之际,他又开口。
“烬。”
我止步。
“你母亲死前,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背对着我,声音很轻,“她说她愿意为翼族赴死。可最终,她只是个碍事的累赘。”
我没有回头。
“我不是她。”我说。
“希望如此。”他说,“否则,你会比她死得更难看。”
我退出主殿时,天已近黄昏。风从山谷口灌进来,带着湿气和草木腐烂的味道。我站在廊下,手心全是汗,袖中的符咒已被体温浸得微潮。
赤羽等在拐角,手里握着那张图。
“你活得比我想的久。”他说。
我没理他,径直走过。
他却突然伸手拦住我。“别以为你能骗过他。他让你去的地方,没人能活着回来。”
我停下,看着他。
“那就看是我先死,还是你们先输。”
他眼神一厉,手掌收紧。
我没有退。
我们对峙片刻,他终究松开了手。
我继续往前走,脚步不快,但没有迟疑。
穿过第三重院门时,我摸了摸袖中符咒。它还在,干燥而锋利,像一句未曾出口的誓言。
远处钟声响起,晚祷即将开始。
我知道明天等我的是什么。
但我更清楚——
这场棋,才刚刚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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