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半球的太阳斜斜地挂着,光线稠密得像融化了的金色糖浆,缓慢地、黏腻地泼洒在维多利亚殖民地那片广袤而沉默的红土地上。
土地是亘古的哑巴,但寄生其上的人不是,他们的喘息、呻吟、乃至死寂,都是无声的呐喊。
蒋宸坐在颠簸的马车里,脸贴着微凉的玻璃,目光像一把迟钝的犁,在这片饱含血泪与希望的土地上犁过。
福伯和华安一左一右跟在车旁,他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极长,扭曲着,像两道用忠诚与汗水浇铸而成的烙印,死死刻在干燥皲裂、布满深浅车辙的路上,仿佛要将这路也钉在大地上。
马车先是吭哧着,驶向矿区边缘那片如同大地不愿愈合的丑陋伤疤般的棚户区。
空气在这里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下来,混杂着无处不在的、呛人的煤灰颗粒,汗液馊掉的酸腐气,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无望的沉闷。
生命在这里,似乎只剩下最基本的消耗。
刘铁山,像一截被岁月和苦难彻底烧焦、碳化了的树根,蜷缩在一个用破油毡和烂木板勉强拼凑成的窝棚门口。
他的背佝偻得几乎对折,脸深埋在膝盖里,只有偶尔,那浑浊得像泥潭水泡的眼睛会抬起来,茫然地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那里,几个月前,吞噬了他唯一儿子的矿井口,像巨兽沉默的喉咙。
他的老伴,一个脸上沟壑纵横、比这片被雨水冲刷千万次的土地还要深邃的老妇,正用一双如同枯枝、不停颤抖的手,机械地搅动着一口架在几块石头上的黑铁锅。
锅里是清可见底、几乎照得出人影的稀薄糊糊,几片说不清来源的菜叶在其中载沉载浮。
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孙子,瘦骨嶙峋得像只刚从灾难里逃脱、羽毛凌乱的麻雀,紧紧躲在老妇身后,只露出一双异常大的、黑漆漆的眼睛。
那眼睛里,盛着的不是孩童应有的懵懂,而是被苦难过早催生出的、本能的恐惧,以及一丝尚未被完全磨灭的、微弱的好奇。
蒋宸的马车停下,像一块石头投入这潭死水。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地推开车门,走到车后。
他从车上搬下一袋沉甸甸、仿佛蕴含着无限生机与饱足感的面粉袋子,粉尘在夕阳下飞扬,像金色的雾。
接着,他又提起一大块用粗麻绳拴着的、肥瘦相间、油光锃亮、甚至还带着一丝冷库寒气的猪肉。
那块肉的鲜红色,在这片被煤灰和绝望染成灰褐色的世界里,显得如此突兀,如此刺眼,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触目惊心的生命力。
“老人家,要过年了,吃点……扎实的。”蒋宸的声音不高,有些沙哑,像一颗小石子,终于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寂。
刘铁山像是被这声音从遥远的噩梦中拽回,头颅极其缓慢、仿佛承受着千钧重负般抬起来。
他浑浊的目光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聚焦在那块鲜红的肉上。
那红色,像火,烫了他的眼。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分不清是哽咽、叹息还是呜咽的嗬嗬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一只枯瘦得只剩皮包骨、指甲缝里嵌满洗不掉的煤黑的手,颤抖着,试探性地伸出来,指尖触碰到那冰冷、滑腻的肉皮时,猛地一哆嗦,像是被电击。
随即,那手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猛地死死攥住了那块肉,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青筋暴起。
他抓住的,似乎不是一块可以果腹的肉,而是从他早已沉没的人生深渊里,偶然垂下的、最后一根虚幻的稻草。
老妇没有抬头,眼泪却像突然决堤的河水,无声地、汹涌地淌下来,一滴一滴,砸落在脚下的尘土里,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坑。
她没有道谢,或许是因为语言在此刻太过苍白,只是用那条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围裙,徒劳地、一遍又一遍地擦着眼睛,可那泪水,却越擦越多,仿佛要把一生的苦楚都流干。
那小孙子,被这陌生的场景和大人异常的情绪吓住了,依旧不敢出来。
蒋宸蹲下身,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块用干净油纸仔细包着的水果硬糖,那糖纸在晦暗的光线里反射出一点微弱而诱人的彩光。
他伸出手,将糖塞进孩子那只黑乎乎、指甲破裂的小手里。
孩子像受惊的兔子般缩了一下,看看糖,又看看蒋宸,再看看祖父母,最终,那大眼睛里,恐惧似乎被那点甜美的诱惑驱散了一些,第一次,闪烁起一点属于他这个年纪应有的、微弱而珍贵的光亮。
马车离开棚户区,将那沉重的、几乎实质化的绝望稍稍甩在身后,转向那片刚刚开辟、泥土气息尚新的集体农场。
这里的气息稍显活泛,新翻垦的红土散发着腥涩的生机,嫩绿的苗芽在晚风里微微颤抖。
在一个用帆布和木杆临时搭起的、四面透风的育婴棚里,年轻的母亲阿秀正抱着一个襁褓,焦急地、无望地来回踱步。
她的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干裂的嘴唇起了一层白皮。
怀里的婴儿哭声微弱,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猫,间歇性地、有气无力地抽噎着。
她的前胸衣襟是湿的,但那并非乳汁,而是汗水与无奈的泪水——她的乳房如同她绝望的心,早已干瘪。
蒋宸示意了一下,福伯默默递上几罐贴着外文标签、看起来坚固而陌生的铁罐奶粉。
阿秀愣住了,看着那些铁罐,眼神里充满了茫然,仿佛看着来自另一个世界、无法理解的造物。
她迟疑地、几乎是用抢的,一把将奶粉罐紧紧抱在怀里,冰凉的铁皮贴着她滚烫的、焦虑的胸口。
她没有看蒋宸,也没有说任何感激的话,只是猛地将脸死死贴在那冰冷的罐壁上,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
有时候,生存的艰辛,比一块救命的肉,还要沉重千钧。
最后,马车轱辘着,来到一片相对安静、临近一条浑浊小河的河畔居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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